傍晚後,薄暮冥冥,片刻落夜之後,後花園萬籟寂靜,偶爾聞得幾聲蟲鳴。才至亥時,夜雨悄無聲息的下起來,須臾,雨聲夾雜著雷聲,閃電撕裂了雲層。雨勢逐漸大起來,直至天明時初歇,高大樹木遮掩下屋簷的積水不連段的滴落在地下花叢,叢中花草都仿佛被雨水滋潤,半含著雨露,整個院子仿佛氤氳著清新可愛。
宣府曆來不怎麼下雨,昨夜一場傾盆之雨,映襯著院子裡滿架的薔薇,如煙的綠柳,仿佛從凜冽的北國到了煙波江南。
兩個著鴨蛋青對襟褙子的丫鬟,在門口脫下木屐,再推門入內,小心翼翼地踏在地上鋪著藏藍色飾纏枝花卉的絨毯,繞過四扇楠木櫻草色刻絲琉璃屏風,滿堂的富麗映入眼簾。透過層層海棠色的紗幔,少女酣睡其中,頭上的青絲如瀑般散落在麵容上,仿佛嬰孩般的寧靜。
丫鬟們不忍打攪這片刻寧靜,略站了一會兒,少女卻自己睜開雙眼,臉上卻還殘留著初醒時的惺忪怔愣。
少女今年十三歲,大名孟瑤蕊,家中人自來叫小名蕊娘。蕊娘端坐在床上,腰背挺的直直的,可見平日教養極嚴,她輕啟朱唇問著侍婢:“流螢、畫屏,昨夜發生何事了?雖然下雨,卻聽到外麵有聲音,隻我暈暈沉沉的,隻好睡下了。”
流螢和畫屏對視一眼,期期艾艾道:“是大姑奶奶大歸了。”
蕊娘聽聞立即要從床上下來,大歸就是意味著婦人被夫家遺棄,永歸母家,而大堂姐大歸,這實在是來的太突然了。
“快,伺候我梳洗後,去見母親。”蕊娘急忙要下床。
卻說孟家正廳內,兩邊放著獸紋吐著絲絲青煙,金絲楠木的幾案上放著一個水晶高盤,上麵放著各色葡萄,玫紅色、黑色、白色、紫色,都十分飽滿多汁,璀璨琳琅,煞是誘人。
隻是此時無人想品嘗,廳內正上房坐著一對中年夫婦,男子約莫三十的模樣,高鼻薄唇,豐神俊朗,雙唇緊抿成線,神色不愉。女人則秀雅絕俗,頭上的倭墮髻上斜插一根碧玉棱花雙合長簪,說不出的溫柔可人。
坐在他們夫妻下手的則是一個青年婦人,她形容憔悴,眉宇間籠著輕愁,正躊躇不安道:“……後來以我無所出要和離,六郎萬般不舍,但應家早已不待見我,侄女也並非是那等死纏爛打之人,遂拿著和離書回來了。”
中年男子是如今孟家家主孟玨,孟玨之父原籍襄陽,少時孤貧,但博覽群書,手不釋卷。後來冒籍在潁川參加武舉中了武生,是非常有名的抗倭名將,累進官都督同知、左軍府都督、太子太保,人稱孟太保。他父親共有兩子一女,長子就是其兄孟璟,官至從一品開府儀同三司,三年前亡故,孟玨親自為其兄長扶靈回襄陽郡。長姐則嫁給大齊高門錢塘應家,生有六子,侄女彤娘便是親上加親,嫁給了長姐的小兒子六郎應淮。
原本這樁婚事是親上加親,外甥應淮是應家才能最為出眾的郎君,而侄女彤娘也是秀外慧中,是兄長的掌上明珠。他夫婦二人成親後,感情一直都很好,姐夫和大哥相繼去世,更是互相扶持愈發親密,中間二人有過一女夭折,但統共也不過成婚五載,居然以無子讓彤娘和離歸家,實在是欺人太甚。
孟玨扶額:“若讓兒還在,何至於此?”
提起孟讓,大家又是一滯,孟讓是彤娘胞兄,也是孟玨侄兒,由於孟玨是老來子的緣故,他和孟讓年紀相仿。孟讓是整個孟家最精彩絕倫之人物,有曠世之才,越世負俗,不循常檢,為皇長子幕下第一人,一直為皇長子封太子奔走,隻可惜去歲過世。
孟玨年少時去長姐家作耍,那時父親亡故,應家對孟家就沒有那麼熱絡了,長姐囑咐他們讓他們少過去受氣。
現下看來果然如此,大哥去世,侄兒孟讓也沒了,他這個叔叔雖然十八歲考取武狀元,隨父兄四處征戰,二十四歲就因為戰功升任雲南副總兵,但禦下不足因事去職,又常年和文官關係非常處的非常差,隻以遊擊的身份聽候調遣。
到這幾年因為要打韃靼,他帶家眷駐紮宣府,平日有妻子出謀劃策,彌補他的不足之處,故而才以戰功升為正三品參將。
可一個參將,應家如何會忌憚?尤其是應家近來投靠了南衛軍提督,忠勇侯江家,忠勇侯正是大皇子妃的父親。
孟玨因為是孟家小兒子,素來性情驕縱,雖然打仗是一把好手,镔鐵刀重一百二十多斤,馬上輪轉如飛,人稱“孟大刀”,因此,想起侄女的遭遇,正欲破口大罵時,一雙柔夷輕握住他的手,他瞬間一點脾氣也沒有了。
自古柔能克剛,韓氏就是這樣一個溫柔到極致的女子,連彤娘也很少見到嬸娘發火,倒是叔叔常常是頭發絲兒都帶著火星,這二人,一個人像潺潺溪流,溫柔恬靜,另一個似鐵砂鍋裡的板栗,性情如火。
“彤娘,既然應家和你和離,應家是不是已經有下家了?我們雖然不能惡意揣測彆人,但也要知曉一二。”韓氏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