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垂下了眼睛,聲音卻仍是含笑:“比往常都久?小師妹可能看錯了。隻是因為我喜歡笑,所以一直笑,這可有何不妥之處?”
桑寧寧張了張嘴,但又閉上。
欲言又止。
幾次見麵,他還是第一次在桑寧寧身上感知到這個情緒。
於是容訣又笑了:“小師妹有話不妨直言。”
桑寧寧道:“但我覺得會得罪大師兄。”
容訣嘴角挑起:“小師妹方才還說,自己從不怕得罪人。”
桑寧寧難得試圖揣摩了一下對麵人的心思,覺得容訣也不像是會為此事大動乾戈的人,於是直白道:“方才,大師兄在提問時,嘴角上揚,可眼睛卻明明並不在笑。”
這很奇怪,所以桑寧寧一直想要搞明白是怎麼回事。
話都說到這兒了,桑寧寧索性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
“還有之前好幾次。”
“大師兄總是莫名其妙就笑了起來,但通常不過須臾,又不再笑了。”
容訣凝眸看著她,忽得靠近。
他扣住了桑寧寧左手手腕,將她的手指指尖處,貼在了自己唇角之側。
“小師妹,這就是笑。”容訣彎著唇,輕輕開口,“笑,就代表著喜悅和快樂。”
指尖一片冰涼。
不是人在寒冷時降低的體溫,而是一種散發著森冷與陰詭的寒。
有那麼一瞬,桑寧寧不覺得自己在觸碰大師兄,而像是透過這淺薄的皮囊,穿過厚重黏膩的血肉,直接觸碰到了他的白骨。
森森孤冷,蔓延骨髓,足以令人遍體生寒。
任何一個正常人在此刻,都會被驚得失去言語。
但是偏偏,站在這裡的是桑寧寧。
——是狗脾氣的桑寧寧!
“笑確實是個很令人舒適的感受。”桑寧寧回憶起自己的觀察,和短暫感受過的情緒。
幼年意外所得的糖葫蘆,被神秘人帶去元宵節遊玩,得到小風鈴的那一瞬……
“但是大師兄身上,沒有‘笑’。”
桑寧寧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但她覺得,“笑”時的情緒,起碼該是自己在被人奪走禮物後,第一次品嘗到糖葫蘆的時的香甜氣息;又或者是被困在黑屋裡時,有人將她帶出去夜遊時湧上心頭的豁然肆意,與第一次得到禮物時的難掩的心跳。
在那些時候,她應該也是笑著的。
而不是如大師兄這樣。
容訣定定地看了桑寧寧幾秒。
似乎有什麼模糊的東西即將破土而出,但容訣不知道那是什麼。
埋骨之所,本就不該有新生。
容訣鬆開了桑寧寧的手,垂下眼:“逛了一日,小師妹當是累了,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憑借桑寧寧十幾年來的經驗,這句話應該是趕客之語。
——她好像惹大師兄生氣了。
桑寧寧遲疑著,做下判斷。
但是沒關係。
反正她總是惹人生氣。
桑寧寧在心中告訴自己,沒有關係,這一天總會到來,隻是或早或晚而已。
她自己都沒察覺,這想法不再是從前的無所謂,反而頗有幾分自暴自棄。
然而桑寧寧沒走出幾步,忽得聽見有人叫她。
“桑寧寧。”
她回過頭。
隻見剛認的、疑似在生氣的大師兄眉目溫和,嘴角也再次上揚,似是心情好極。
這一次,他是真的在笑。
白衣藍衫,金石法器為墜飾,遠遠望去,宛若雪影晴空,恰似人間好光景。
作為一個怨魂,在還完前緣之前,容訣本不該介入他人因果。
他要先還完容家曾經的養育之恩。
這也是他之所以成為“容訣”的緣故。
再之後,他要消除容家,消除這世間所有的怨鬼——以及讓怨鬼出現的存在。
而在最後,他需要有人來消除他。
若與俗世因果太深,受人恩,授人惠,就容易被消融怨氣。
怨鬼無怨,又如何成鬼?那這一切便都不成立了。
但若是桑寧寧,他可以破一次例。
僅此一次,再無後例。
容訣笑得溫柔極了。
“以後,若是你又得罪了許多人,我可幫你殺一人。”
……?
直到容訣的身影完全消散,桑寧寧才慢半拍地回過神來。
雖然有些奇怪,但能說出這句話——
大師兄,應當沒她想的那麼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