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也管我叫蘇老師,你又不是我學生,”蘇溫言無奈笑了,歎口氣道,“告訴你也不是不行,不過……去畫室說吧。”
俞亦舟點點頭,起身幫他推輪椅。
畫室這幾天他也有打掃,一切都整潔如新,畫具一類的東西按照蘇溫言的喜好分門彆類擺放整齊,拿取十分方便。
“我的專長其實是油畫,”蘇溫言抽出畫筆,是上次俞亦舟幫他洗好的其中一支,“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懂,色彩是油畫的靈魂,駕馭不了色彩,就畫不好油畫,而我又恰恰屬於對色彩比較敏感的那一類人。”
這些俞亦舟當然知道,他最開始認識蘇溫言的時候,對方就耐心給他講過,不過他現在是周遇,隻能再聽一遍。
蘇溫言:“通常來說,對色彩敏感是一種天賦,但偶爾也會成為負擔——車禍之後,我發覺我對色彩的掌控能力下降了,不是我用不好,而是我不敢去用。”
一個畫家說自己不敢用色,實在有些匪夷所思,俞亦舟疑惑地看著他,不太明白他這句話的含義。
蘇溫言沒有再繼續解釋,而是拿了兩支顏料,分彆擠了一點在調色盤上。
等到他將顏料混合,俞亦舟終於看明白了——這是血的顏色。
新鮮的血,凝固的血,隻需要畫筆一調,就會呈現得淋漓儘致。
“我總是會想起那天的事,”蘇溫言將調色盤交給他,“以前我很少會去描繪和‘死’有關的東西,我參加過親人的葬禮,覺得死亡應該是平靜而肅穆的,但那天我第一次感覺到,死亡也可以是慘烈的。”
調色盤上,紅與黑混合出的血色觸目驚心,有些未完全混合的顏料,俞亦舟甚至覺得那是一顆破碎的頭顱,凝固的血液黏著在發叢之間。
在那起車禍中死亡的大巴車司機,就坐在蘇溫言前麵,俞亦舟想象不到那具屍體是什麼樣子,但他知道蘇溫言一定看得特彆清楚。
他從網上看到過車禍現場的照片,大巴車整個車頭都癟了進去,人體在劇烈的碰撞中不堪一擊,司機的屍體或許已經不能稱之為屍體,沒有一個學生願意去描述那畫麵,又或者是他們根本沒敢看。
那麼,被困在座位上動彈不得的蘇溫言,還要努力保持清醒指導學生自救的蘇溫言,在那長達幾十分鐘的等待救援的時間裡,究竟看到了什麼?
除了他自己,恐怕沒人能說清楚。
俞亦舟輕輕抽氣,拿著調色盤的手都有些不穩,內心的懊悔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加強烈。
他不該失約的,他明明應該早點回來。
蘇溫言:“於是我開始對和血接近的顏色產生了一些恐懼,不算強烈,不至於會看到它就心跳加快甚至暈厥,但會影響我使用它,讓我在下筆時產生猶豫。如果我不能克服這種恐懼,我想,我恐怕從此以後都再難有進境。”
要麼就此止步不前,要麼戰勝自我完成突破,擺在他麵前的是一次必須要做出的抉擇。
這三個月來,他一直在回避這件事,借著調養身體為由無限將其擱置,可今天張老師一通電話,一下子將他回避已久的問題擺到了眼前。
他實在沒有退縮的餘地了。
俞亦舟衝他搖頭:“你不會的,你不會停在這裡。”
他的蘇老師一定是最優秀的那個,站得最高的那個,走得最遠的那個,無論如何,不該在這裡跌倒。
“你相信我能做到嗎?”蘇溫言問。
俞亦舟點頭。
蘇溫言將姚舒的情況告訴了他:“你相信我,能為我的學生做這個解鈴人嗎?”
俞亦舟再次點頭。
“好,既然你這麼相信我,那我也相信你,”蘇溫言笑起來,“我願意為了你的信任嘗試一次。”
俞亦舟注視著他,用力點頭。
蘇溫言從他手裡拿回調色盤,又說:“不過,我還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俞亦舟:“你說。”
“你看我現在手無縛雞之力,拿一塊調色板已經是極限,繃畫布這種體力活,還得你來幫我。”
俞亦舟:“……”
他有些分辨不清蘇溫言認真和開玩笑的界限,不過看他的表情,似乎的確比剛剛輕鬆了一些,那種低落感有所消退。
應該是心情好些了吧?
隻是……區區一個保姆的信任就能讓他重新振作,總覺得自己對蘇老師來說也沒那麼重要……
他按下心裡的醋意,打字道:“要怎麼做?”
這回不是裝的,是他真不會。
蘇溫言似乎很看重畫布的“筆感”,從來不買成品畫布框,都是自己弄,每一道工序親力親為,沒有他插手的機會。
“你跟我來。”蘇溫言說。
櫃子裡放著一些淘汰下來的畫框,都是他以前畫好後不滿意,拆了畫留下的框,還能重複利用,省時省力。
他挑了一個合適尺寸的,讓俞亦舟搬出來,木頭畫框不算輕,以他現在的力氣絕對拎不動。
不雇個人幫忙,他還沒法畫畫了。
以前他除了畫畫,還會刻木雕,折騰這些木頭東西得心應手,畫框做得嚴絲合縫,又保存得當,到現在都沒有一點變形。
他又讓俞亦舟拿了一卷畫布,比著畫框進行剪裁,再用工具繃緊釘好。
俞亦舟第一次幫他繃畫布,笨手笨腳,偏偏蘇溫言還十分挑剔,鬆一點不行,歪一點也不行,搞得他釘了又撬,撬了又釘,反反複複折騰好幾遍,畫框上全是印。
終於得到他的認可,俞亦舟已經折騰出了一身汗,他如釋重負地從地上爬起來,心想蘇老師的要求未免也太高了,他們搞藝術的都這麼精益求精嗎,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算了,隻要他高興,讓他做什麼都行。
俞亦舟折騰得很熱,也有點渴了,準備去倒杯水喝,一起身,卻見一瓶冰鎮礦泉水朝自己遞來。
“休息一下吧,”蘇溫言對他說,“讓你幫我做了這麼多合同以外的事,是不是應該給你加點工資才行?”
俞亦舟有點詫異地看著他——蘇老師是什麼時候去拿的水,他怎麼完全沒注意到。
他接過水,衝對方搖了搖頭,背過身把口罩掀開一點,大口往嘴裡灌水,半瓶水喝下去,他瞬間感覺不熱了。
接下來是熬膠,先將水和膠進行配比,這回是蘇溫言自己操作。
配好了膠,還得先浸泡,再加熱熬化,再刷塗,然後才能進行下一步……
俞亦舟看著他,忍不住發出疑問:“三天之內,你能開始畫嗎?”
蘇溫言笑了:“彆那麼心急,我也需要一個緩衝期,你說是不是?”
俞亦舟無言以對。
現在沒他事了,他便跟蘇溫言說自己去洗個澡,蘇溫言點點頭。
結果他才剛走,蘇溫言就看到他遺忘在桌子上的手機。
剛剛俞亦舟跪在地上幫他繃畫布,手機差點從兜裡滑出來,遂放在桌上,結果這一放就忘了拿走。
蘇溫言微微挑眉,他還以為隻有自己會丟三落四呢,看來俞亦舟偶爾也會有疏漏的時候嘛。
他將手機拿起,按亮屏幕,上麵沒設鎖屏壁紙,是初始樣子。
這家夥還怪謹慎的,他記得以前俞亦舟的手機壁紙一直是他來著。
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蘇溫言手欠地輸入了密碼。
手機一震,顯示輸入錯誤。
居然不對?不是他生日嗎?
那輸俞亦舟自己的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