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溫忍一直沒回家,他現在放學後在學校隔壁的一家小吃店打工,時溫忍覺得一看到時力胃裡就一陣翻湧,從心理具化到了生理上的惡心。
他這段時間借住在某個工廠空出來的員工宿舍裡,熄燈以後就時不時喜歡往天台上跑,夜晚的扶搖市,萬家燈火亮起,橘黃的光如同一條長河,淌過充斥著鍋碗瓢盆聲的小巷,斑斑點點的星光落了滿天,偶爾有孩子清脆的笑聲傳入時溫忍的耳畔,他就這麼半蹲在天台邊沿,低頭看著底下一片安寧。
兩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有些心情也漸漸淡去了,更何況路巷時刻陪在時溫忍的身邊,生活看似在一點點回歸正軌,時溫忍也就努力強迫自己把之前的回憶儘數清掃出去。
關於他的過去,他那一周慘無人道的經曆,時溫忍沒有提起過,路巷便也保留了二人之間的餘地,沒再過問,隻是每晚安靜地坐在他身邊。
但就在十二月的月底,元旦的前夜,對這件事閉口不談地時溫忍突然看向路巷,冷不防地開口:“想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恨我爸嗎?”
路巷當時正吊兒郎當地靠在床邊坐著,一條長腿微微屈起,一手搭著膝蓋,沒料到時溫忍會突然提起這個話題,有些吃驚地轉頭看了他一眼。
而後者像是沒看見他的目光似的,隻是低下頭,淡淡地勾唇一笑。
“他是真的不做人。”他的聲音很輕,但一字一句,都帶著隱隱壓製的恨意,“打跑了我媽,帶走了我姐,又順手賣了我。他不愛任何人,血親在他眼裡不過是道德綁架的工具,他的眼裡隻有自己,所有人都是他達成自己目的的墊腳石,隻不過因為沒接受過正規教育,所以手段粗暴又野蠻罷了。”
路巷看著時溫忍,呼吸輕輕一滯。
那是他們相遇之前的事,就連他都從未了解過的過去。
“從我有記憶起我就沒見過我媽,我姐和我奶奶是我小時候唯二接觸過的女性。我姐很好,其實她那時候也是個小孩兒,但她相比起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的我,都要提前成熟、提前懂事許多。
“當時街裡的人都告訴她長兄如父,長姐如母,跟她說我媽不在,她要擔負起一個母親在家庭裡的角色,要去操持家務、養大弟弟,成為我爸和我背後的保障。”
他深吸了一口氣:
“他們說,那是她此生唯一的使命。”
“……可我不覺得是這樣。”時溫忍微擰起眉,闔上雙眼,又緩緩睜開,“我也說不清為什麼,但我總感覺不該這樣,才十四歲的小孩子,身上的擔子對她而言太重了。”
“……但說真的,我挺感謝我姐的。”時溫忍低下頭,盯著地麵,任憑冷風灌進他的衣領,“就儘望街這種環境下,兄妹姐弟反目成仇的情況真的太多了,但我姐沒把恨遷到我身上,還護了我這麼久,而且要不是她……”
時溫忍停頓片刻,深深地歎了口氣,聲音如同三月冷風:“我一直相信原生家庭會帶來很大的影響,當時奶奶重男輕女,其實相比她,我是被偏愛、甚至有資格恃寵而驕的那一個,聽起來挺諷刺也挺無奈的吧,要不是時力當時傷到了我頭上,要不是有我姐把我們家灌輸的那些思想糟粕給一點點掰正,我在那樣的環境下長成什麼樣都說不準,說不定真就成了我爸那副披著人皮的鬼樣子了。”
“你不會的。”路巷沒忍住插了嘴,“你那麼好。”
時溫忍卻搖了搖頭,平靜道:“其實,真的不一定。”
封建社會,男尊女卑,時溫忍因為是個男孩子,縱觀而言也算得上是身居高位,在他像個泥娃娃一樣,自我三觀沒有形成、最容易被塑造的那個階段,周圍的環境幾乎主導了他往後一生的性格走向,就連他年紀最小、最開始對自己的生父產生恨意的時候,都是因為時力的暴力對他自身造成了傷害,而不是因為任何一些尚未成型的人道主義和道德原則。
他曾為自己的恨意是因此才爆發的而深感愧疚,也正是因為深知這一點,所以他更是一點也不敢想,要是沒有時溫絮,他究竟會成為什麼樣的一個人。
路巷沒有時溫忍想得這麼細,他隻是自始至終地覺得時溫忍很好,也想象不出他成為時力翻版的樣子,但見他這樣的神情,路巷知道其中必定有更加複雜的因素在引導著他,便也不再多說了。
時溫忍沒有停下,繼續講了下去:“可惜沒過多久,我姐就消失了,其實再這之前我就感覺到她會離開,我很想挽留,覺得再不濟,也要送她一程,但那天很奇怪,我對於她的離開一點兒記憶也沒有,像是睡了一覺醒來,這個人就像從來沒來過一樣,就這麼銷聲匿跡了。”
“我姐走後,我奶奶也很快去世了。當時家裡缺錢,我爸又愛賭,就把主意打到了我頭上,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得到的渠道,但是十二歲的那一年,他帶我去了一個挺燈紅酒綠的地方,跟大城市裡一群人圍著唱歌的那種地方差不多,然後我就、我就……”
時溫忍一頓,看向路巷,呼吸聲突然有些不穩。
他沉默了幾秒,過了稍許,才像終於鼓足勇氣了一般,薄唇微動,聲線有些發抖,語速稍顯急促:
“——再後來,我就遇見了張聊,那個兩個月之前,把我從巷子裡強行帶走的人。”
他抬起眼,終於直視路巷。
這一次的相遇,讓他從那一刻起,到未來五六年的每一天,都受困於漫無邊境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