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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歲那年的夏天,就在時溫忍放學回家的某日,他突然發現時力破天荒地早到了家,滿臉堆著笑容,和平時判若兩人。
那時的時溫忍還沒有笑麵虎的概念,隻是覺得意外和驚喜,雖然過去的傷痛已經存在,但是也有那麼一刻,他是如此天真地覺得時力是幡然醒悟、想要真心改變的。
他曾經那麼輕易地就原諒了時力,但卻沒想到正是這樣的退讓和妥協,把他推進了更深的深淵。
時溫忍還記得父親從椅子上緩緩站起來,一如反常地拍了拍他的頭,笑著說要帶他去見時溫絮。
此話一出,時溫忍眼中陡然一亮,與至親久彆重逢的誘惑力如同氣勢如虹的潮水,輕而易舉地就吞沒了他心中僅剩的那點猶疑,他幾乎是當即就甩下書包,半拉著時力的衣袖,催促著時力趕快帶他走,生怕再晚一秒,自己就又錯過了能和姐姐見麵的機會。
時力難得地沒有不耐煩,笑嗬嗬地順著時溫忍的動作,二人推開房門,夏天天黑得很晚,樓道裡的明亮的陽光撲麵而來,帶著暖烘烘的熱意,落在大門和金屬把手上,刹那晃過一陣極為亮眼的光芒。
在那一刻,時溫忍覺得渾身都是暖的,甚至有種錯覺,他們真的能像大部分正常的家庭一樣,走向一個還算平穩的生活狀態,而不是整天吵得天翻地覆,鬨得眾人皆知。
一想到這兒,他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有些雀躍,十分順從地跟著時力,再也沒有多懷疑一下。
這樣的心情持續到時力將他帶進地下賭坊的附近,他們走進了一間尚未經過合法登記的KTV,其中五光十色的燈光毫無規律地飛速旋轉,觥籌交錯,叮當聲不絕於耳,音樂震耳欲聾,極為動感的節奏經由擴音器放大數倍,從四麵八方衝擊著鼓膜,就連心臟都在跟著一起顫動。
歌舞廳內的人在毫無顧忌地狂歡,但當這樣巨大的熱情一下子從正麵撲來時,一種難以明狀的不詳預感突然直擊他的腦海,大腦在此刻終於清醒,他轉頭看向時力,微微皺眉:“為什麼見姐姐要來這樣的地方?”
時力臉上仍然帶笑,伸出手,猛地攥住了時溫忍的手腕,力道很大,把他的手腕捏得通紅,語氣聽似溫和,其中卻隱隱帶著一種心虛的掩蓋:“因為阿絮離開我們後過得好,所以她有錢來這些地方了呀,這片兒的消費特彆貴,還是拖你姐姐的福,爸才能帶你來這裡走一趟。”
在聽到時溫絮這三個字後,時溫忍心中的不安和疑慮在頃刻間被迅速消減,時力真的太懂得如何捏住他的命脈了,親情血脈的缺失和從小陰溝一般的生活環境讓他把任何一份真情羈絆都無限放大,對他好的人在他心裡占據了過高的位置,以至於時力甚至沒有通過任何證據證明,單單用時溫絮的名字,就能把他圈在原地。
時力一邊相當敷衍地哄騙著時溫忍,一邊以一種不容反抗的力道把他往更深處帶,周圍的歌聲像是有人撕扯著嗓子怒吼而出,震得時溫忍的太陽穴隱隱發痛,他抬手,塞住耳朵,快步跟上時力,向前走去。
父子二人穿過一片嘈雜,最終來到了長廊的儘頭。
時力背對著時溫忍,暗自勾起唇角,緊接著推開包廂的門,極快地把時溫忍拽了進去,生怕他下一秒就跑了。
包廂內隻坐著一個人,從頭至尾都打理得相當考究,從衣著到配飾都頗顯名貴,他像是從整個烏煙瘴氣、娛樂至死的場所中分離出來的一樣,一眼就能看出他與這些人不處在一個經濟水平上。
時溫忍那時候還小,時常以貌來斷善惡,在他看向那個男人的第一眼時,原本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了點,自認為這人應該不缺錢,從他身上也榨不出什麼,是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文化人,應該不會對他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沒想到,他這樣的想法,在下一秒就被顛覆了。
在喧囂吵鬨的樂聲中,時溫忍隻聽到時力討好地叫了聲張總,隨即把時溫忍推了進去,後者一個重心不穩,差點摔到了西裝男人的身上,所幸時溫忍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一旁的沙發,才免得一頭栽下去。
他堪堪站穩,看向沙發上的男人,趕忙道:“……對不起。”
男人並沒有回答他,但也沒有無視他,似乎覺得他這樣的反應很有意思,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目光聚焦在時溫忍身上的一點,來回地遊走移動,像是想要把他的皮膚一寸一寸地剝開,毫無收斂、從外到內的窺視著他的一切,那樣的笑容沒有讓時溫忍感受到一星半點的善意,更像是在垃圾堆中蛆蟲,一點一點爬上他的軀乾、啃噬他的血肉,淺軟的身體緊貼著他肌膚緩緩蠕動,一路拖行留下黏膩的痕跡,令人渾身發癢、不適、作嘔,還有被凝視的恐慌。
那種異樣的感覺自時溫忍心底升起,他咬了下唇,退後一步,轉頭看向時力,似乎對他還抱有最後一點父子之間的希望,渴望從他那裡得到哪怕一丁點兒的庇護和解釋。
令他失望的是,時力並沒有多說一句話,隻是突然暗下目光,這麼沉沉地看著他。
這個曾經被自己視作父親的人半張臉埋在陰影裡,目光陰惻惻的,不像是在看自己的骨肉,更像是在看一隻將入虎口的羊羔,帶著棄之如敝履的不屑、倀鬼得逞的笑意、和那僅剩的一點點居高臨下的憐憫。
父子二人四目相對的瞬間,時溫忍霎時慌了神,抓住冰涼的把手,想要拉開門拔腿就跑,但奈何時力緊緊箍著他的胳膊,兒童和一名成年男性的力量相差巨大,那隻手如同鐵鉗一般,讓他無論如何都沒法掙脫半分。
“——你乾什麼?!”幾乎那一個細微的動作,時溫忍心中就瞬間明了,積壓許久的不安在那一刻忽然全麵爆發,他猛地轉過頭,錯愕地看向時力,大叫道,“你放開我!你說要帶我來看我姐的,我姐呢?!”
隻可惜,時力對他的質問充耳不聞,隻是抬起頭,笑著看向沙發上的男人:“小鬼頭想法多,可能要麻煩您了。”
西裝男人無所謂地揚了揚手,目光緊緊鎖住時溫忍,衝著時力揚了揚手,淡聲道:“錢讓助理送過去了,下次記得搞張卡,那麼多現金提著惹眼,樹大招風。”
“得嘞,得嘞,那就不打擾您了。”時力點頭哈腰地笑著,不斷躬身,緩步退出包廂,隨即關上了包廂門。
在門與門框重重撞擊的那一刻,時溫忍瞳孔縮到極致,心也隨之被砸到了穀底,他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但心中的驚惶被不斷放大,他不敢將自己心中的那一點微火般的猜想再繼續擴展和深入,一手拉住包廂的手柄,猛地一頭撲向門口,卻被身後人一把薅住了頭發,輕而易舉地拖回原地,拽住他的發尾,把他的臉微微抬起,再用力摁上了包廂冰涼的瓷磚地板!
如冷鐵刮開皮膚一般,陣痛從額角傳來,又冷又烈,嘴裡卷開淡淡的鐵鏽味兒,時溫忍嘶了一聲,猛地一翻身,抬腳就要往上踹,卻被那人一把攥住腳踝,緊接著來人俯身揪住時溫忍的衣領,單手把他拽起來,又甩向包廂的沙發,時溫忍的頭磕到了沙發角上,不輕不重地發出一聲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