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
時溫忍撇撇嘴,往後退開一步,兩個人距離瞬間拉遠,時溫忍的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路巷低聲笑笑,哪有威脅彆人的時候自己臉紅成這個樣子的?
他支著下巴盯著時溫忍,終於把對象看夠了,才溫聲開口:
“不早了,睡吧。”
時溫忍有些不滿,蹲在路巷身邊:
“……你睡得著啊?第一天,不失個眠都過意不去。”
“睡覺——”
路巷頗為無奈地拖長語調:
“不然你明天又要在課上睡著,生物鐘不能顛倒,快閉眼睡覺。我在,我陪著,不會走的。”
時溫忍嘴上還在喋喋不休地抱怨,卻很聽話地坐下來往路巷旁邊靠了過去,他閉上眼睛前,突然開口輕聲問道:
“……路巷,你說隻喜歡過我一個,真的嗎?”
“是真的。”
他垂下眉眼,神色溫柔,仿佛灑了一灣月光,聲音小到隻有自己才能聽到:
“……從擁有生命開始就喜歡你是真的,想給你買戒指也是真的。”
“長大以後買個真的戒指給你。”
“像所有愛人那樣,戴在無名指上,戴一輩子……”
他略一停頓,隨即發出一聲歎息,聲音鄭重而又充滿著神往:
“——隻要有奇跡發生。”
時溫忍能夠聽到路巷在低聲呢喃著什麼,卻沒有聽清楚內容,他閉著眼睛,聽著風摩擦著自己衣服布料的聲音,聽著路巷平穩的呼吸聲,一種不真切的美好逐漸侵蝕了他的意識,黑暗從四麵八方湧來,把他一點點吞沒。
時光飛速倒退,頃刻天旋地轉,下一秒天光乍泄,黑夜驟然化為白晝,橘色的溫暖光暈落進廳堂,一切事物都被框上一層柔和的亮白色。
一瞬間他從少年變為孩童,身上的淤青悄無聲息地愈合,目光所即的地方變得更加低矮,視野中央,端坐著一個少女,長發烏濃,眼圓如杏。
時溫忍不確定地眯了眯眼,然後發出一聲不太確定地詢問:
“——姐姐?”
十歲的時溫忍站在門口,看著房間外佇立著一個黑箱子,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語氣天真:
“你要出去了嗎?”
像是想到未來會發生的事情,他的心跳加速,語氣開始變得焦灼:
“——你要去哪裡?”
坐在桌前的少女轉過頭,才十四五歲的模樣,姐弟倆的眉宇之間有幾分相似,弟弟更加英氣,姐姐更為溫婉,麵容平靜淡然,有一種超乎年齡的穩重。
時溫絮朝著時溫忍招了招手,小孩兒踏著踉踉蹌蹌的步子跑過去撲進姐姐懷裡,時溫絮按著弟弟的腦袋,輕輕拍了拍。
時溫忍靠在時溫絮懷裡,那種患得患失的心慌越發濃烈:
“姐姐,你彆走,你到底要去哪裡……”
“——你到底在哪裡?”
最後一句話他猛地拔高了聲音,尚且稚嫩的童音在此刻聽來卻有些尖銳,可是,時溫絮並沒有回答他,隻是溫和地撫摸著他的腦袋。
一種即將失去的慌亂在時溫絮沉默的那一刻膨脹到了極致,時溫忍徹底亂了陣腳,連上揚的尾音都開始破調:
“——姐姐?!”
時溫絮仍然沒說話,隻是安靜地把手放在時溫忍的發尾上,連呼吸聲都如此的安靜。
氣氛沉寂了一會兒,不知過了多久,時溫絮才終於開口:
“姐姐明天和奶奶去火車站…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在家裡聽爸爸的話,能順著就多順著他一點,我不在了,你……”
時溫絮想起弟弟的固執,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不在了,你以後再跟他犟的時候,誰來幫你擋啊。
她捧著時溫忍的臉,一雙快要失去聚焦的眼睛看向他:
“我知道你不服氣……但是爸爸打人不手軟,以後姐姐不在,聽話一點,好不好?”
夢中的時溫忍拉開時溫絮的袖子,女孩子纖細的手腕上一片青一片紫,被白皙的皮膚襯得愈發明顯猙獰,讓人看著都覺得疼,時溫忍知道她的背上有更多的淤青和傷痕,全都是她幫自己擋下傷害時留下的。
夢境和記憶裡的場景開始重疊。
他失去家人的所有細節,再一次真實地呈現在他的眼前。
下一秒,時溫忍的行為開始按照記憶裡的模樣被強製複刻,他突然覺得鼻尖有點酸,吸了吸鼻子,死死拉住姐姐的衣袖,一臉倔強不肯放手:
“我跟你一起走。”
時溫絮覺得心口刹那間一痛,她托著時溫忍的臉,蹙起眉毛,輕聲細語地哄他:
“乖,彆說孩子話,姐姐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時溫忍抓著她,覺得眼眶被淚水擠得有些酸澀,心裡的難過塞滿了他的整個心房:
“……姐姐,你是不是要去找媽媽?!啊?如果、如果你去找媽媽就帶上我一起啊,我也不要……!”
他的說話聲越來越大,時溫絮趕緊低下頭眼疾手快地捂住時溫忍的嘴,覺得自己的眼淚也快憋不住了:
“彆說了阿忍……求你了,在家裡不可以說這種話,姐姐不是去找媽媽……姐姐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時溫絮幾乎是半跪下來與時溫忍平視,她扶住時溫忍的肩膀,潸然淚下,連聲線都在哽咽顫抖:
“……這個家裡的都不是人,阿忍,你運氣不好,但是姐姐拜托你……不要放棄活下去,不要放棄,我們的小忍要好好長大,你不會一路都碰到的是壞人的……”
時溫絮手上一用力,把時溫忍拉進自己懷裡,緊緊抱住他:
“有人會來愛我們阿忍的…一定會的。”
她話音剛落,周圍壁壘瞬間坍塌,眼前的少女突然頓住,下一秒身體陡然分裂,頃刻散成無數隻蝴蝶,黑壓壓的蝶群振翅而飛,數塊碎石轟然下墜,夢境撕開裂口,數道白光凶猛地迸發而出,把方才的夢境夷為平地,緊接著場景扭曲褪去,他又突然長大,來到了巷口前。
大塊雲霞燒了一片天,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晚風長長地拂過長街,時溫忍的身上長出新的傷口,他抬起頭,看見一名同齡的孩子飛躍過高牆,躍下廢棄的車堆,自巷尾狂奔而來。
男孩朝他伸出手,黑發藍眼,滿目光輝:
“——初次見麵,我的名字,叫路巷。”
那一刻無數車鳴人聲都趨近於模糊,世界的一切光華都飛速遠去,心上的某一塊缺口長出了花朵,不見五指的黑夜裡,終於亮起了一盞燈。
那永無止儘的長夜,因他而明。
時溫忍看著麵前的場景,突然回想起姐姐之前跟他說過的話。
不要放棄活著。
我們的小忍要好好長大。
有人會來愛我們小忍的。
時溫忍在絕望的時候反複默念這三句話,一次次把自己想尋死的念頭壓下去,時溫絮那一走,和他母親一樣,再也沒有回來過,時溫忍被她們留了下來,在這個地方一點點長到了十六歲。
時溫忍看著麵前伸出手的少年,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十指相扣的瞬間,黑暗散去,天光大亮。
他微笑著看著麵前的小孩,輕聲開口:
“姐姐,在你之後,我又碰到了和你一樣溫柔的人。”
——我很愛很愛他,很幸運,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