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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儘望街。
家裡還算整潔,一位老婦抱著十歲的時溫忍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另一頭的廚房裡傳來嘩嘩水聲,一名看起來十四五歲的少女係著圍裙,灰頭土臉地站在水槽旁,將手伸進冷水中,一點點抹開油汙,指尖被泡得通紅。
電視上正在播放畫質模糊的動畫片,時溫忍的目光卻一刻都沒有落在電視上,他從老婦緊箍他的手臂中艱難地轉過頭,目光緊緊盯著廚房裡的時溫絮,不過片刻,就開始在老婦人的懷裡掙紮起來:“奶奶,我去幫一下姐姐……”
老婦人沒放開他,相反把他抱得更緊,不屑地擺了擺手:“你一男孩子沾家務活兒乾什麼?那是你姐的本分,你安心看動畫片就好。”
時溫忍皺了皺眉,半撐在沙發上,還是想要下去:“天氣太冷了……她手都凍傷了。”
“……”老婦人原本還對廚房裡的聲響充耳不聞,聽到這句話,瞬間擰起一張布滿皺紋的臉,瞪圓了雙眼,聲音也不由自主地拔高,她屈起手指,在茶幾猛敲幾下,咣咣的聲音十分刺耳,語氣咄咄逼人:
“時溫絮,你天天在跟你弟弟亂說什麼?沒有公主命一身公主病,讓你乾點兒活就在抱怨著抱怨那兒,彆到時候和你那不檢點的娘一樣,什麼都不能乾,家裡徒增一個賠錢貨,麻煩!”
這罵聲太尖銳、太難聽,像是一根根針一樣接連不斷地紮在人心上,但時溫絮臉上的表情沒有出現任何變化,隻是關掉了水龍頭,甩了甩手上的水,低著頭,表情平淡:
“我不會多花一分不必要的錢的,您不用說媽媽,她是要向前的,她不活在過去。”
她抬起頭,目視窗外,一雙眼睛仿佛能穿透一切,時溫絮的聲音柔和又清亮,不帶半分怒意:
“……您也是女人。”
她微微偏頭,不卑不亢,莞爾一笑:
“剛剛那些話,就當是在罵您自己吧。”
時溫忍看著姐姐,沒忍住笑出了聲,悄悄給她豎起了大拇指,再偷偷抬起頭觀察奶奶陳梅的反應,後者刹那間臉色鐵青,在愣了一陣後,陳梅放開時溫忍,直接抄起一旁的衣架,徑直衝進廚房,一手揚起,另一手指向時溫絮的鼻子,尖聲怒道:“你還有膽子頂撞長輩了?你看哪個小姑娘像你這樣沒禮貌的?”
鐵衣架“啪”地一聲抽在衣服布料上,飛出嘩嘩的聲音,時溫忍臉色一變,剛要跑過去,就見時溫絮轉過頭,她沒阻止他跑過來,也沒讓他彆管,隻是這樣平靜地看著時溫忍:
“小忍的話,不能這麼想媽媽哦。”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聲道:“她是非常勇敢的人。”
時溫忍尚且不能完全理解,卻也能聽懂字麵意思,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陳梅一聽,更惱怒了,喋喋不休的,一邊罵她的生母不檢點,一邊譴責時溫絮帶壞了時溫忍,她越說越激動,揚起手中的鐵衣架就要來第二下,時溫絮這次沒老老實實地挨著,她偏頭一躲,一手卡住即將砸下來的衣架。
一聲悶響,小姑娘的手掌上瞬間多了一道紅|痕。
時溫絮依然沉默,時溫忍趕忙趁著這個空擋把姐姐拉開,雙臂一展,固執地擋在她麵前。
時溫絮低頭盯著弟弟的發頂,心裡一軟,隨即微微抬起下巴,蹙了下眉:
“……奶奶,你們對我媽做了什麼,心裡應該很清楚吧。她為什麼走,你們也應該很清楚吧?”
陳梅沒想到她會這麼問,突然梗了一下,緊接著眉毛一橫,氣勢洶洶:
“那、那又怎麼了?女人不是本來就該這樣,我們錯了什麼?啊?所有姑娘都安安心心地嫁人生孩子,就她天天想東想西,非要做不一樣的那個?第一胎還生你個姑娘,未來孩子是跟外人姓的。”
她心虛地躲閃了下,念念叨叨的:
“……除了嫁人你有個狗屁用處。姑娘聽話一點才討婆家人喜歡,你們母女倆自己想法都那麼強……到時候誰要你啊?”
時溫絮聲音依然平靜淡然:
“無所謂。”
她隨意拍了拍時溫忍的頭,溫聲叮囑他回去做自己的事,隨即屏蔽了一切罵聲,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
陳梅上了年紀,一動怒就有點胸悶氣短,她指著緊閉的房門,怒吼道:
“等你爸回來讓他教訓你!!哪家女孩子這個樣子,反了你!!”
時溫忍也沒心情乾彆的事了,他趕忙追進時溫絮的房間,看著坐在桌前的姐姐。
因為營養不良的關係,時溫絮比彆人更瘦一點,皮膚也更蒼白一點,但時溫忍卻從她的背影中,感受到一種堅韌。
“姐姐……”
他跑上前,拉開時溫絮的袖口,手臂上全是淤青,縱橫交錯,觸目驚心。
時溫絮低頭,攬過時溫忍的肩膀,吻了吻他的額頭,什麼話都沒有說。
時溫忍到現在都沒有想明白,當時如此執著、堅定、從不停止反抗、不輕易屈從的姐姐,為什麼突然就順從地隨著奶奶一起走了。
時溫忍十歲那年,姐姐也從他的世界裡離開。
場景飛速遠去,視野又歸於一片黑暗,夢中的身影越來越遠,緊接著化作一縷塵煙,徹底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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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路巷在身邊,時溫忍起初睡得很安穩,但是那些場景卻反反複複在夢裡一遍遍上演,路巷覺得後半夜身旁人明顯有些不安,他抬手摸了摸時溫忍的頭發,又往他旁邊靠了靠。
他很多次看著時溫忍睡著,然後趁他睡著時消失,這樣一切都不會露出什麼破綻,但是今天比較特殊,路巷看著時溫忍,離開的動作頓了頓,最終還是在他身邊蹲下。
經過一夜,原本心意相通時的幸福激動褪去,路巷在寧靜的夜晚裡,生出了些許不安與顧慮。
它們像苗,看起來渺小,但紮根在心底,無法輕易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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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溫忍恍惚覺得自己聽到了路巷的聲音,有些反應遲鈍地眯了眯眼睛,翻了個身,微微把自己蜷起來,嗓音裡夾雜著沙啞和倦意:
“……路巷?”
路巷蹲在旁邊。
時溫忍癟了癟嘴,裹緊了自己身上的外套,尾音拖得很長,顯得十分懶散:
“你大早上叫我乾什麼……六點多,這天還沒亮呢。”
路巷繃著臉,一本正經地看著他:
“你不去上課嗎?”
時溫忍平時在學校裡除了自我防衛的時候會打架,其他時間都算守規矩,可是昨天兩個人這麼一鬨鬨到淩晨,時溫忍扛不住,現在除了困還是困。
他打了一個哈欠,惜字如金:
“睡覺,我困,彆吵。”
時溫忍十分冷酷地給了路巷一個眼神,然後就閉著眼睛睡了過去。
路巷無法,隻能繼續耐著性子叫他:
“……小忍。”
時溫忍有點起床氣,這種時候什麼喜歡的人什麼男朋友全都拋之腦後,愛情哪有補覺重要,他把自己調整成一種極度舒適的姿態,給路巷留了一個後腦勺。
路巷:“……”
委委屈屈被拋棄的可憐人路巷堅持不懈,打擾自己的小男朋友,簡短道:
“起來。”
時溫忍閉眼,聲音冷淡:“困。”
話音剛落,路巷嘴向下一撇,滿臉哭喪受傷:
“——時溫忍,你把我追到手你就是這麼對我的!!!果然你們得到了就不珍惜!!你個渣男!!”
時溫忍:“……”二逼。
彆人第一天談戀愛都是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黏在一起,自己家這位第一天談戀愛直接背對著讓自己滾。
每有一個時溫忍鬨起床氣,就有一個路巷受到了傷害。
路巷痛心疾首:“你還記得我是你男朋友嗎。”
時溫忍固執地彆過頭:“忘了。”
路巷眼淚都快憋出來了:
“你要為了睡覺跟我分手?”
時溫忍:“……”
路巷捂住心口:“得不到我的時候殷勤體貼,得到我的時候丟棄一旁,你原來是這樣的男人嗎?”
時溫忍生無可戀:“…………”
路巷淚灑長江,再次加重語氣:“你果然是有了朱砂痣,就忘了白月光,渣男!”
時溫忍一忍再忍:“…………彆說了。!”
路巷一臉悲切:“你都不記得我對你的好了……沒關係,一廂情願就是願賭服輸,但是時同學啊……你還記得你今天期末考嗎?你不心疼你的分數我心疼啊!”
時溫忍忍無可忍:“路巷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