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就聽到女人毫無感情的聲音響起:
“你。”她麵無表情地看著時溫忍,一字一頓道,“你和他,並沒有什麼區彆。”
“我不想見到你,這輩子都不想。”她將眼神重新移向窗外,冷聲下了逐客令,“不要再來了,我不需要。”
時溫忍一怔。
他看向母親,試圖讓她再次看自己一眼,可是女人卻當他不存在一般,目不轉睛地看向窗外,就連外麵的燈火在此刻都無法為之增添半分滿意,堅硬冰冷的猶如在冰水裡浸泡過的黑石。
時溫忍半跪在地上,感覺膝蓋下方在隱隱作痛,但很快又轉化為一種並不明顯的麻木,他整個人一動不動地跪在女人的麵前,感覺自己的大腦在一瞬間被空白占據,發麻的感覺自腳底倒灌而上,如同無數根針線細細密密地穿進他的肌膚,然後牽扯控製著他,讓他渾身再難動一下。
時溫忍曾經反思過自己身上的那麼多不足,但從未想過把自己和時力比作一類人,他看向母親,艱澀道:“媽……我不……”
“——小忍。”
突然,一道極其清朗纖柔的女聲自門口傳來,時溫忍猛地抬頭,看到了拄著拐杖、站在門口的時溫絮。
他一驚,站起來就想去扶她:“姐你彆……”
時溫絮卻沒有聽他說完,隻是看著他,神情難得地嚴肅起來,聲線雖然溫柔,但卻透出一種字字鏗鏘的力量:“你彆逼她,你先出來。”
時溫忍一頓,有些猶豫地看向病床上的母親,但又看到門口的時溫絮,沉默了須臾,還是跟著出去了。
他繞開門口的幾位警察,瞥了眼後麵的路巷,隨即輕輕掩上病房的門,扶著時溫絮在一旁坐下,抿了下唇,輕聲道:“姐。”
“……小忍,我隻想告訴你一件事。”時溫絮目視前方,平聲開口,“她曾經完全可以不是我們的媽媽。”
“……我知道。”時溫忍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小聲道,“時力當時告訴我了。”
“那就隨她的意。”時溫絮轉頭,看向時溫忍,眼神平和而堅定,“她本不該與時力、與我們牽扯上關係,也不該再有我們任何一個人去乾涉和左右她的人生。”
“……”時溫忍重重地吐出一口氣,隨即低下頭,雙手交疊著地抵在額前,嗓音有些沙啞,“對不起姐……我沒想到這麼多,我隻想……彌補我欠她的東西。”
“我知道你心好,也知道你跟時力不是一種人。姐姐沒讀過什麼書,一時間想不出什麼更好的措辭,可能話說得重了,但是小忍,你自己想想,你在自認為彌補她,然後滿足自己內心愧疚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她是怎麼想的呢?”她垂下眼皮,眼中生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深沉和不忍,“你有沒有想過,你自認為的彌補,她是否願意接受呢?”
時溫忍一愣,然後從陰影中半抬起臉,有些呆滯地看向時溫絮。
他隻是一心地想去回報、想去補足,想去儘自己所能地給予母親物質上的幫助。
但當時力揭穿當年一切的真相,當遮羞布被毫不留情地扯開,一切鮮血淋漓的傷口和泥濘不堪的黑暗被曝露於陽光之下,當一切碎片的回憶、母體的溫存隨著時空呼嘯而來,盤旋在他心頭的,也成為了他不斷加深的歉意和愧疚,那些情緒像一把鈍鏽的刀,在他心中一點一點剜出一個巨大的窟窿,它或許並未帶來灼燒般劇烈的痛楚,但卻帶著一種抹除不掉的忐忑不安,根生在他的心底。
像是在心口打了一個死結,他越是拚命地想要去解開,繩結的中心就越發被扯緊,在瀕臨焦頭爛額之際,目之所及隻有那一個渺小的、卻又不可被忽視的結,視野被拘於一角,卻忽略了更重要的東西。
他想用自己的一切去治愈她曾經的傷痛,也填上自己心中的缺口。
時溫忍周全地顧及了一切,卻忘了問她究竟需不需要。
在血脈相連的家人麵前,羈絆猶如一根牢牢係緊的鋼纜繩,綁在幾人中間,任由他們合為一體,互相擁抱、拉扯,或許綁在身上的繩子厚重沉甸,一時拖得他們疲憊而煩悶,但更多時候,那是一種踏實而幸福的重量,是他們所有心之所係。
但終有一天,需要有一個人舉起刀,用儘全力,切斷掉剛攬繩。
那是全世界最重的繩子,也是人心中最難割舍的牽絆。
下刀前的猶豫,是最真摯也最純粹的不舍。
但下刀後的瞬間,是最沉痛也最重要的放手。
或許家人之間的愛太過濃烈,所以此刻任其追逐自我的這一刹那,才最是掙紮也最是偉大。
“……如果沒法理解的話,拿我自己作例子也沒關係。”時溫絮見他不開口,以為他是一時無法接受,便輕聲給他解釋,“小忍,你要知道,我也拋下了我的孩子。”
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時溫忍腦中的嗡嗡聲突然消除,一切思緒、顧慮、不舍,全都戛然而止。
時溫絮到底是真正感同身受過的人,她隻需要這麼短短的一句話,他就能懂了。
“……姐。”時溫忍有些顫抖道,“你……”
時溫絮麵容平靜,隻是不語。
靠在門口聽姐弟倆談話的路巷也不由得心中一凜,隨即恍然大悟。
儘望街販賣婦女的鏈條那麼牢固、隱蔽,時溫絮被關了十幾年才得以重見天日,這絕不是一朝一夕才得以形成的,在那個更落後、婦女地位更低下的時代,肯定有更多的姑娘慘遭毒手。
時溫絮並不是第一位受害者。
以及一件更加令人感到絕望的事實——
或許他們本身,就帶著原罪出生。
緊接著,時溫絮率先開了口:
“我大概知道時力會跟你說什麼,他雖然混蛋,但有一點沒說錯,我們從一開始,就是因為一場犯罪而誕生的。”
“小忍。”
女人原本溫和如水的瞳底,突然隱隱浮起一絲驚恐、一絲悲傷、一絲憤恨,萬千情感絲絲縷縷地交錯在時溫絮黝黑的眼眸,最終被她儘數克製下去,隻剩一點空洞的冷漠:
“我不會覺得那幾個孩子是我的骨肉。”
都說懷胎十月,過鬼門關,母子一場,是緣分相牽,血脈相連,可時溫絮從不覺得如此,她痛得撕心裂肺,覺得渾身骨頭都被抽離,眼前又是發黑又是血色,眯著眼的間隙隱約看到被抱在懷裡的孩子,黏糊又吵鬨,隻讓她覺得痛、覺得恨、覺得心涼又絕望。
往後每每對上那幾雙與她有幾分相似,又與那個男人模樣相近的眼睛,她心中沒有母愛,這般隨和的人,也在怨火燃燒之下,起過掐死孩子的殺心。
這裡沒人能證明她曾經活在那個正常的世界,卻偏偏有人會帶著這十幾年屈辱痛苦的記憶走過漫長一生。
“我也會走。”
話裡聽不出悲歡喜怒,但時溫絮不由自主地絞緊了手指,剩下半句話被她咽了下去,但時溫忍基本能猜到她要說什麼。
——並且不想再相見。
二人母親被拐,生下他們,時溫絮再成為封建婚姻下的犧牲者,再往上細數,還有多少斷去前程、年少嫁為人婦的女子,再往下看去,還有多少走不出大山被家人賣去換彩禮的姑娘?
代代相傳,早已深入骨髓,有人天然順從,有人崩潰瘋癲,有人自甘麻木,但數十年過去,奄奄一息的她們睜開眼睛,周圍依然是萬裡綿延的大山。
去不掉的封建。
更是一場走不出的輪回。
“……”
時溫忍半晌沒有說出來話。
這場沉寂持續了很久很久。
.
“……啊。”寂靜之中,隨隊的馮潛眼神瞟進病房,露出了為難之色,“他母親不願意回去嗎?”
路巷抱著雙臂,靠在牆邊,看向時溫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很久,才輕輕地應了聲嗯。
“時先生真不容易啊。”馮潛不禁感歎,隨即轉頭看向路巷,像是想打破麵前過於凝重地氛圍,用手肘頂了頂他,“……要不,你幫著去勸勸?”
路巷低頭,淡淡道:“不需要了。”
“……害,其實可能都是大家一時氣話,平靜下來就好了,畢竟我相信時先生有能力讓她重新回歸到一個很好的生活狀態中取得。”馮潛看向路巷,眼中微微驚訝,“聽黎隊說你倆關係特彆好……其實你去勸下,不管結果如何,也算幫忙了,不然看著他這個樣子,你不心疼嗎?”
“心疼。”路巷回答得很果斷,“可相比於塑造出一個看似大團圓的結局,他母親的本意確實更重要些。”
“我當然是偏向時溫忍的。”路巷側目,看向馮潛,“無論對麵站的是誰,我都會無條件地希望他最開心,如果有人讓他覺得難受了,我會很容易對那個人心存芥蒂,但是麵對現在的狀況而言,如果是忍的話,比起希望有一個人去心疼他,他會更希望自己重要的人都開開心心的,因為他現在心中再怎麼煎熬,都無法否認這樣的傷害確實發生在他母親身上,並且她更需要身心關照的事實。”
他頓了下,看著時溫忍,然後緩慢而堅定道:
“並不可以因為一個事實而否認另一個事實的存在,這是他告訴我的。”
讓時溫忍幸福,是路巷最原始的本能和衝動。
而時溫忍的原則,是路巷最無可撼動的底線與標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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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路巷所說,不過一會兒,時溫忍就徹底直起身,靠著椅背,苦笑著看向天花板:
“我知道了,我會定期托人轉交生活費和醫療費,我不會再見她了。”
最終,他長歎了口氣,闔起雙眼:
“我不會再去勸她,也不會再去強迫她跟著我們走了。”
如果是這樣,比起表麵上的美滿,他也希望,那一塊或許再也無法填上的缺口,可以換她往後一生隨心所欲的自由。
然後,再由衷地祝願,媽媽永遠都不要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