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場地在二樓,黎初漾踏上最後一節階梯,音樂、人聲像燒開的水,咕隆咕隆蓄勢衝破屋頂,此時演出下半場,氣氛狂熱,粉絲們手握應援棒,舉著手機不停拍攝,幾千號人硬吼出幾萬的氣勢。
“謔,這麼多人啊!”
“你以為呐,LCC的人氣很高的。”她脫掉大衣外套遞給薛之寧,“幸虧裡麵沒套睡衣。”
“香死了,每次拿你衣服都舍不得撒手,”薛之寧埋頭使勁嗅,“寶貝,晚上來我家睡,我要近距離感受。”
三人住同棟不同樓層,話聽著怪彆扭,黎初漾攥住針織衫下擺塞進牛仔褲,笑罵:“滾蛋,我怕睡一半被你某位男友當成小三分屍丟進下水道。”
“你倆行了哈,小心點彆摔了。”王霏把三人外套給吧台服務生托管,她齊耳短發長得雌雄莫辨,茶色墨鏡加大花臂挺能唬人,以肉身在人海中開辟了條新道路。
推推搡搡間她們佝著背擠到前排,微醺和戀愛帶來的刺激感一樣,黎初漾的神經處於張開的興奮狀態,摸出手機,想拍張合照做紀念順便發微博,剛調好設置,所有節奏和音樂聲消失了。
“什麼情況?”
“音響壞了還是電路壞了?”
耳邊觀眾嘩然議論鼎沸,前方傳來低沉悅耳的男聲,像烈酒中的薄荷葉,“前後左右,手機、錄影、自拍,如果你們在台上演出看到從頭到尾都是這樣的景象,應該也唱不下去。”
“It’s a hip-hop scene,not anything else。”
“Just enjoy music。”
——這是嘻哈演出,不是其它。
——享受音樂。
醇正隨性的美式發音,她微微一愣,抬頭看向舞台。
舞台正中央的人,穿街頭風Oversize衣褲,裸露皮膚幾處紋身,脖子上掛兩條鏈子。半臉黑貓金屬頭盔,露出的下頜瘦削卻不凹,輪廓清晰。
態度認真,氣質不羈神秘,矛盾感最蠱惑人心。
台上台下隔著段距離,她站在他正前方的觀眾席,有種被注視的感覺。
悄無聲息的一秒,像撥開高潮前須臾的闕靜。
“讓我們的交流不要隔著鏡頭。”
他語速緩慢,嗓音帶著某種穿透力,從台上掉下來,輕而易舉擊碎被凜冬凍僵的軀殼。
撲麵而來的熟悉感,她的呼吸開始紊亂。
原先掐掉的音樂聲驟然掀翻屋頂,DJ的碟搓出火花,氣氛比之前更燥,歌手們上抬臂呼喚“Everybody,put your hands up!”,台下觀眾們扯著嗓子尖叫嗨到不行。
隻有黎初漾格格不入,一動不動,遲遲不能從湧動的光影中抽離。空氣發悶無端讓人透不過氣,過期記憶和潮霧一起滲到心尖的褶裡。
台上的人太像蕭閾。
七年時間,不問不窺,他的臉隻剩下一種感覺和那雙眼睛。
她記得,他走到哪兒都是同齡人裡樣貌最拔群的男生,輪廓極致精彩有形有狀,而眉目恰恰錦上添花。
眉骨走向優美,雙眼皮褶痕深,睫濃密秀長,眼梢永遠勾翹一派少年春風得意的神氣。
瞧著就覺得萬般美好。
“漾漾,怎麼了?”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蕭閾依然讓人討厭,想起心裡就不舒坦不熨帖。眼眶酸澀,黎初漾以指腹揉搓緩解,聲帶顫抖的頻率被音浪淹沒,“沒事,我有點......”
“有點巧是嗎?進來前我準備跟你說的,一打岔忘記了。Threshold上星期從國外回來演出了好幾場呢,估計你最近被薛彬纏得身心俱疲,沒關注他們廠牌的消息,現在圈子都叫他LCC蠱王,聽說有粉絲看到他沒戴那破玩意的樣子,跑到微博給予了最高級彆的評價。”
“什麼?”
“那雙勾翹桃花眼喲,真他媽看狗都深情。”
王霏笑得前翻後仰,薛之寧咦了聲,“Threshold居然和你一樣是左撇子!”
黎初漾追尋。
燈光像片血色玫瑰海,台上人握著話筒的手,骨節每一處起承轉合分明,形態漂亮得像飛掠而過的蝶。
Threshold是左手。
蕭閾是右手。
高一和蕭閾同桌,兩人經常左右手打架,尤其剛開學的前兩個月。還好不是他,黎初漾有些慶幸地收回視線,神情隨之慢慢放鬆化作平靜。
“說明他和我一樣天生比常人聰明。”
說完,她微微楞了一秒。
“你剛剛進場前不是說Threshold腦子有問題嗎?”
“......”感受到周圍刀子似的眼神,她拽了下王霏,“再多提一次那名字,我要被五馬分屍了。”
“又沒真來興趣——我草!你還真來興趣了!”
恰好輪換曲目空檔,王霏的聲音異常突兀。
“小點聲!反正挺符合我XP,剛好寧寧那弟弟同廠牌方便接觸,”舞台燈光閃爍,LCC廠牌全體成員上台演唱2023年Cypher,黎初漾看著其中最高的身影,不太走心的開玩笑:“等成了咱們還能來場四人約會。”
兩人呆若木雞,薛之寧先反應過來,調侃道:“黎姐,你還沒看到全臉就淪陷啦?瞧瞧他脖子上那兩條項鏈,一條海瑞溫斯頓,一條LV和NBA的聯名款,還有那雙鞋子,我沒記錯你也有一雙,當時誰嚷嚷哎呀這麼貴怎麼不去搶錢呐?他應該比你有錢吧?感情豐富嘛。”
她往台上瞟一眼,“嗯,長得挺渣應該是你同類,姑且符合最後一條,但感情豐富叫符合XP?”
“原則為感覺讓步懂嗎?”不知被誰踩了腳,黎初漾瞬間打通任督二脈,死死盯著台上的人,眼睛迸發捕獵者的興奮,“平台百萬單獎杯我們店去年差多少來著?”
去年平台以店鋪百萬單量為基準,做了一個巨醜但金光閃閃的獎杯,黎初漾執意認為那玩意純金打造,儘管王霏提醒她彆忘了平台和你一樣摳門,她仍覺得獎杯是純金並為此奮鬥,營銷推廣砸了不少錢,網店單量卡在九十萬。
當晚黎初漾精神狀態堪憂地拉著王霏和薛之寧去KTV唱了一宿煎熬。一五音不全的人嚎了一晚上高音,王霏薛之寧眼睛充血想死的心都有。結果第二天又被拉去KTV,兩人瘋了,拉幫結夥騷擾平台的活動策劃,軟磨硬泡給黎初漾頒了個安慰獎,一個金光閃閃但更醜的獎杯,她這才消停。
“十萬。”王霏汗毛直立。
“你們說,”黎初漾跟隨節奏搖晃腰肢,“要釣到這財神爺,這一季度的業績是不是就有了?”
台上的人化身和善可親的毛爺爺,她越看越稀罕,拍拍王霏的肩,表情勝券在握,“狒狒啊,明天去找保時捷營銷預定車吧。”
說完扭頭就走,瀟瀟灑灑。
王霏人麻了,薛之寧叫她,“你乾什麼去?”
黎初漾撥開人群,撂下一句,“保持神秘感,記得幫我搞票!”
蕭閾冷冷睨著人群離去的背影,輪到自己段落,唇根據生理記憶做出反應。
他壓拍子揮手,脖頸青筋暴起,唱出的詞也凶。
“錄音棚的貿易,日常造句聽懂要用倒立”
“我每個現場炸,演出結束觀眾集體去補鈉”
“不用證明老子的狠,一支麥克風被稱作紐約的神”
“華爾街記者爆冷,李小龍後人,one punch送他們去白宮遷墳”
如果沒聽錯,一向穩如老狗的人貌似剛開口就掉節拍了。
高陽與談康成互相對視,輪不到他們多想,副歌時間到,兩人搭肩摟背一起跟唱副歌。
“這是涼川block,東方黃金城涼川block,block kaka!”
......
演出結束粉絲拿專輯在舞台旁邊的簽售區等待LCC成員親簽,成員陸續從後台走出,Threshold並沒有出現。黎初漾靠著吧台,喝完最後一口莫吉托,側目問:“寧寧,你去和高陽說你朋友是Threshold的粉絲特彆想要他的簽名。”
薛之寧和高陽聊得火熱,騰空回了句,“不如我們等會下一場去酒吧嗨。”
“不用,”黎初漾拈著玻璃杯的薄荷葉,“就簽名。”
“玩哪出啊?”
黎初漾催促:“快點發,等下人都走完了。”
“我看你就是掉錢眼裡了!”薛之寧忿忿不平,按黎初漾的原話給高陽發了條訊息。
7live house後門金屬頁片嗚呼錚響,高懸頭頂的月光青白冷清。
蕭閾遙望著,雙眸乾燥失落,可猛烈的情緒讓心裡最底處激動,七年前的不甘仿佛就在昨天。
那日和今天一樣冷。
學校操場後麵,兩側的樹光禿,葉子落了滿地和昏昧的雲彩攪合,璀璨如融金。
“黎初漾,我生日你怎麼沒來?”
“馬上高考,作業太多騰不出空。”
“中途理轉文確實負擔大了些,”蕭閾並沒有從她的語氣察覺端倪,想問她答應的生日禮物在哪裡,看了眼她空空如也的手,沒有問出口,他彎腰從地上麵撿了片葉子,隨意道:“這段時間班上的人天天討論星座,我沒想信這些的,但他們唧唧歪歪太多,我就不小心記住了,”這是句謊話,他耳根因此發燙,枯掉的梗在指腹間轉來轉去,“好像有幾對星座適配度百分之百,我生日你知道的,11月22日恰巧在天蠍最後一天,你——”
“我知道,”黎初漾打斷,“但我與天蠍座天生不對盤。”
葉子墜落隨風飄走,他空落的指尖亦覺得失去唐突,接著又聽到她說:“所以我討厭天蠍座的人,包括你,蕭閾。”
“高一當同桌那會兒,我來學校學習,你每天戴耳機聽歌;亂丟的筆明明隻摔壞筆帽,你就嫌棄的不得了非要扔給我;座位隻有那麼大,我知道你個子高手長每次一忍再忍,你卻一而再再二三越過線,我抄的筆記被破壞了不止一兩次;你分給同學的零食,自己不喜歡吃硬塞給我,有沒有想過我也不喜歡。還有,每次作業寫到一半被那些愛慕你的女生叫出去替她們轉交情書,我們隻是同桌,為什麼我非得浪費時間在你無聊的瑣事?分班理轉文就是不想再看到你,你自己蠢想不明白還要不斷在我這兒找優越感......”
黎初漾列舉了很多,說了很久,他聽完愕然到凍在原地,嘴唇翕動發不出聲音。
“這三年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你總能給我造成諸多困擾,現在我想明白了。”
“因為你天生就在我討厭的所有點上,你的星座、性格、行為、長相,所有的,都讓我非常討厭。”
她溫軟的聲音藏了刺,一個字一個字釘得人生疼。
他不敢相信。
“你在開玩笑嗎?”
“聽不懂嗎?我討厭你,討厭你的一切,如果可以我希望從來不認識你。”
她說得那麼自然那麼平靜,鏡片後的一雙烏白分明的瞳仁,他仔細又深深地看,卻迷失其中找不到方向。隻能攥住她的腕,力道很小,可以稱得上輕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