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靜室,一燈幽幽如豆。黃昏昏的光暈下,保養得宜的修長手指執著細毛筆,謹慎而鄭重的按捺筆尖,微微一轉。隨著最後兩點深濃墨色躍然畫布,蓬頭獠牙的閻王好似霍然張開怒目,緊緊盯視著麵前趺坐為他“點睛”的人。畫師正值壯年,方頜大耳,相貌堂堂,半寸長的黑發,卻是一位喇嘛,白色僧裙表明他身屬白教。
半年悉心描畫,今夜,這幅唐卡終於大功告成。白衣喇嘛輕籲口氣,細細檢視。象征死亡的閻王手持口咬的巨大生命之輪分為六等份,描繪天道、阿修羅道、畜牲道、地獄道、餓鬼道和人間的種種情形。然而因果流轉,輪回不息,隻在眼前,又何須投身六道之中?
迄今漢曆崇禎七年,已有數十載戰亂不斷。雪域幾易其主,從大明朝冊封的闡化王到篡權奪位的仁蚌巴,再到現下權勢正盛的藏巴汗,四麵攻殺。百姓們朝不保夕,不異於身處地獄;食難裹腹,便如餓鬼;惶惶不可終日,無從投奔,似畜牲愚癡。貴族世家各奉其主,時而得勢,時而失勢,逃不脫人間的種種痛苦,又好似阿修羅彼此瞋恨。而他自己,雖深居寺廟,遠離塵囂,儘享尊榮如在天道,也自知終有一日將墜地獄,永不超生。
地獄裡不知能否繼續作畫?他的目光掃過那些自己愛如珍寶的畫具:刷漿打磨過的幾張畫布,畫草圖的碳條,刮擦修改錯處的老鷹羽毛,圓規,彈線尺,手墊兒,十餘支粗細各異的毛筆,牛皮膠,清水。一個個白瓷小碗裡盛放著顏料粉末:藍銅超然世外的藏青、朱砂鮮血一般的豔紅、珍珠溫潤含蓄的瑩白,金粉如同研碎了的陽光,銀粉像星星的塵屑;從雄黃中提煉的石黃,從孔雀石提煉的石綠……那樣明亮鮮豔的色彩描繪在唐卡上,經曆千年,依然能夠燦爛如新,永不褪變。人的生命比之可要短暫無常的多了……他輕輕歎息,拈起身側的銅鈴搖了搖。
很快有人應聲:“上師。”黧黑壯實的侍從快步走進,挽住白衣喇嘛肩膊,扶他站起,恭聲道:“您有什麼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