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蒼鷹展開雙翅在空中盤旋,俯視大地尋找獵物。夏日生機勃勃的牧場已歸於沉寂,溯風凜冽,雪野蒼茫,與高聳入雲的冰峰連成一片琉璃世界。
馬隊宛如深色的河流自遠方蜿蜒而來,騎士皆是驃悍的蒙古漢子,雖衣甲上血跡未乾,各有損傷,但麵上帶笑,可知是凱旋而歸。兩位首領一個鬢角微霜,闊麵重頤,舉止沉雄穩健,氣度恢弘;另一個容顏俊偉,神采飛揚,雙目精芒電閃,氣概非凡。
似乎發現了這支遠歸的隊伍,前方林立的蒙古包紛紛揭開了氈門,女人和孩子們首先歡叫著、奔跑著迎了出來,老人們顫顫巍巍的追在後麵。
年長首領略一張望,嗬嗬笑道:“巴圖爾琿台吉,你的玉姆阿噶來啦,我不打擾你們了!”
巴圖爾琿台吉也瞧了見飛跑在最前麵、穿淺藍緞麵羊皮袍的婦人,笑著道:“改天請汗兄喝馬奶酒!”揮手送彆。跳下馬來,張開雙臂迎上的那婦人,大笑道:“玉姆阿噶!”婦人衣角飛揚,撲進他懷中,喘著氣抱住他脖子,叫道:“巴圖爾!”歡喜無限。巴圖爾就勢攬住她腰轉了半圈,解下駝絨鬥篷披在妻子身上,笑道:“小心冷著!”
營地上已是一片興高采烈的喧鬨,母親擁抱兒子,妻子擁抱丈夫,兒女擁抱父親,歡呼雀躍,冬天似乎變成了春天。固始汗目送巴圖爾夫婦攜手回營,正要招呼本部人馬轉向旁邊一處營地,忽聽身後有人道:“父汗,快點回去啦!”
語聲清脆悅耳,固始汗不需回頭便知是誰,打趣笑道:“我的百靈鳥這麼快就飛來啦?”身側緩緩踱上一匹紅馬,馬上少女從頭到腳裹在雪白狐裘之中,隻露出一張小臉,肌膚白得竟和狐裘毫無分彆,惟有鼻尖一點凍成了珊瑚紅,配著細眉杏眼,愈發俏麗。
“阿明達蘭!”一名英氣勃勃的少年正向著她用力揮手,因固始汗治軍嚴明,他也不敢擅離隊伍。
“九哥!”少女回過頭去,大為歡喜,正要帶馬過去。固始汗已攏住她韁繩,笑道:“都跟我來,也讓我瞧瞧你們的寶貝!”他的眾多子女之中,鐘布查與阿明達蘭年紀相仿,自幼在一處長大,最是融洽。鐘布查第一次出征,必定是給小妹帶了戰利品回來。
走進斡爾朵,一股熱氣撲麵而來,包裹周身,霎時間將寒氣驅散。固始汗垂手讓貼身侍衛卸下皮甲,隨意靠在墊子上,放鬆四肢,接過一碗奶茶慢慢啜飲,微笑注視著小兒女對坐在地毯一角唧唧噥噥。
鐘布查自懷中拎出塞滿羊毛的皮袋子,從中一個接一個掏出拳頭大小的物事,擺在阿明達蘭眼前。
“嘩,真好真好!”少女拍手笑道。那是玉石雕成的一群馬匹,或絳紅或漆黑,或雪白或花斑,五色斑斕;或低頭吃草,或昂首長嘶,或揚蹄飛奔,或俯身安臥,神態各異,栩栩如生。蒙古人最是愛馬,阿明達蘭也不例外,興高采烈的摸摸這匹,擺擺那匹,愛不釋手。
鐘布查見她喜歡,也是得意洋洋,正要演說一番此戰的驚險之處;偶一側頭,卻碰上一道彆有深意的目光,父親的下巴往帳門那邊微微一擺。他怔了怔,悄悄起身,退出大帳。
“我答應嫁個女兒給巴圖爾琿台吉。”父親的聲音飄過來。阿明達蘭正舉起一匹淡青色玉馬細看紋路,並未在意,隨口道:“唔,其其格、托婭、阿茹娜,還有……”
“阿明達蘭。”卻是父親沉聲接口,冷靜得不帶一絲溫情。
少女脊背一僵,緩緩扭頭,訝然對上固始汗確鑿無疑的神色。他點點頭,極為肯定的再說一次:“阿明達蘭。”
仿佛被狠狠扇了一耳光,一瞬之間,阿明達蘭隻想尖叫、哭泣、甚至在地毯上打滾,但她再清楚不過,如果這是父親的決定,做什麼都無濟於事。父親最厭惡懦夫膿包,最敬重勇士硬漢……她慢慢站起來,抬高下巴,正視著他,“父汗,您的大妃、我的母親剛剛去世一年,您就要把她最心愛的女兒送到敵人手上?”
她不哀求、不哭鬨、聲音有些顫抖,卻是嚴詞反詰,固始汗眼中閃過一絲意外,隨即滿是讚賞,也起身正坐,莊容道:“正因為你是和碩特部最尊貴的公主,巴圖爾琿台吉才能相信我的誠意。正因為不想讓他變成我們的勁敵,你才要嫁給他!”
阿明達蘭杏眼圓睜,冷笑一聲,“原來您的部落需要我來保護!”
固始汗搖搖頭,聲音柔和起來:“阿明達蘭,看看你自己。”
少女不明所以,低頭環顧周身。她早已脫去狐裘,穿著粉紅雲緞大襟羔皮袍子,領口袍襟皆用金銀線窄絛子壓著四色庫錦鑲邊,白銀鏤刻鑲紅珊瑚紐扣一個不少;大紅雲緞腰帶,足下翹頭香牛皮靴,整整齊齊。抬起手來,兩腕各十來個細銀鐲子,手指上的紫水晶戒指,並無破綻。摸摸耳邊,金鑲貓眼石耳墜沒掉下,再捋捋辮梢,五個小小的銀鈴鐺也都還在。
“最精美的綢緞、最珍貴的珠寶,都歸你享用。我的女兒,你又為部族做過什麼?”固始汗沉沉歎道,“鐘布查,他也隻有十五歲。如果戰事一起,他會跟他的哥哥們一樣,爭先衝在第一個,用自己的胸膛阻擋敵人的馬刀!”
阿明達蘭的身子抖了一下,毫不示弱,反擊道:“我嫁過去,準噶爾部就能像小羊羔一樣乖乖聽話?”
“這次的戰利品,我分了一大半給巴圖爾琿台吉,再加上你,巴圖爾是個重情義的漢子,暫時不會有大的戰事……一旦……”“一旦打起來,巴圖爾第一個殺的就是我!”阿明達蘭滿眼絕望,幾乎尖叫起來。
“怎麼會!”固始汗忽然笑起來,“你年輕、美麗、聰明、能歌善舞。要知道,征服草原上最勇猛的英雄,並不一定要靠馬刀。”
阿明達蘭怔了怔,父親的讚美正激起她的好勝之心。那巴圖爾琿台吉驍勇善戰,氣宇軒昂,放眼衛特拉四部,倒還真沒有能比得上他的英雄。嫁給這樣一個人……好像也沒什麼不好。而且還可以騎他的那匹大黑馬,那可是衛特拉部最好的馬……
固始汗看她神色,暗中鬆了口氣。正要再說,外麵有人稟報:“巴圖爾琿台吉請您趕快過去一趟。”他輕輕拍了拍女兒後背,快步出帳。
“琿台吉,才分彆一刻就要見我!”固始汗朗朗大笑而來,巴圖爾忙快步出迎,拉他進來坐了,令人倒酒。
固始汗且不飲酒,隻等巴圖爾說話。卻見他麵色凝重,遞過一個牛皮袋子,不禁問道:“這是何意?”
“我的人在雪地裡救了一個老喇嘛,他昏過去之前,指明交給你。”
“哦?”固始汗目光一閃,心道:“你倒不曾拆開。”接過牛皮袋子,看四周都縫合得密不透風。抽刀挑開,抖出一張極薄的羊皮來,密密寫滿藏文,注目閱讀。
巴圖爾緊緊盯著固始汗臉色,見他先是驚怒,後有一絲喜色,最後卻是蹙眉沉思,轉手將羊皮遞過,道:“琿台吉請看。”巴圖爾瞥了一眼,笑道:“我不懂藏文,汗兄直說就是。”
固始汗長出一口氣,像是極力壓抑心內激動,緩緩道:“□□大師和□□佛爺被藏巴汗所迫,危在旦夕,請衛特拉四部出兵,力挽狂瀾。”他雙目炯炯,意味深長的注視著巴圖爾。
巴圖爾心中也是一跳,霎時千百個念頭轉過,卻不動聲色,放下酒碗笑道:“那老喇嘛是從佛地來的?汗兄是衛特拉四部的盟主,自然是您作主了。”
固始汗閉目凝思良久,輕輕歎了一聲,誠懇道:“巴圖爾琿台吉助我出兵,功成之後,我便留在青海,如何?”
不啻於在耳邊響起一聲霹靂,巴圖爾眼睛一眨不眨凝視著固始汗,心中激蕩。要知道,這一句分明是說他去解除黃教危機之後,便帶領本部百姓、軍馬不再回來。他的準噶爾部與固始汗的和碩特部因人口、牲畜年年增多,為草場紛爭非止一次,都是勉強平息。兩人心知肚明,總有一日要刀兵相見。他自恃兵馬強悍,卻也知道,固始汗年僅十三歲時便率軍擊敗俄伽浩特四萬士兵,有勇有謀,弄不好是個兩敗俱傷的結局。如今固始汗自行退讓,尋找新的駐牧之地,非但免於自相殘殺,而且將這大好的天山牧場和衛特拉盟主之位拱手相讓。隻是讓他協助出兵而已,這筆買賣是大大的合算。不由得自心底膺服固始汗的胸襟氣魄,單膝下跪,道:“願為汗兄效力,萬死不辭!”
固始汗忙雙手扶他起來,笑道:“團結和睦似黃金珠寶,離間分裂若利刀剜心。兄弟答應就是。這次,我們再打個大勝仗回來!”
“好!”巴圖爾心情大暢,兩人對飲一碗馬奶酒,相對大笑,爽朗豪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