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專心致誌,每天忙個不停。雖耗費神思,整日辛勞,但內心喜樂,反而覺神清氣朗。手邊卻總有一碗溫熱的酥油茶。偶爾抬頭,或遠或近,總能對上梅朵嬌麗的笑容,似乎世間所有純真、甜蜜、美好、值得珍惜的事情,都可以在她的笑裡,漫長直到永遠。
這一日晚飯,洛桑嘉措忽覺少了些什麼,原來是梅朵不在,正要問,巴桑阿媽已道:“你們阿姐呢?”尼瑪捧著一塊羊腿,低頭啃得正香,含糊道:“跟頓珠大哥出去了。”“梅朵不是不要跟他好嗎?”巴桑阿媽奇道。“誰知道……”尼瑪回道,“阿姐說晚上都不回來了。”牧場上男女情事皆由自主,巴桑阿媽笑一笑,也就不再問。
收拾了鍋碗,洛桑嘉措跟在尼瑪後麵出了帳篷,在探看羊圈的少年背後站下,沉聲道:“你阿姐到底去哪裡了?”
尼瑪一驚,飛快轉身,略有不自在的囁嚅道:“阿姐跟頓珠大哥……”在一雙帶點兒涼意的眼睛盯視下,聲音越說越小,隻得眨眨眼,強笑道:“洛桑哥哥……怎麼看出來我沒說真話?”
洛桑嘉措哼了一聲,他看儘爾虞我詐虛情假意,怎會分辨不出一個純樸少年言語真假,此時擔心梅朵,也不多說,隻道:“說實話。”
尼瑪隻覺一種尊勝威榮逼迫而來,他嗓子發乾,舔了舔嘴唇,輕聲說:“阿米沒有回來,阿姐去找了。不讓告訴阿媽,怕她擔心。”
洛桑嘉措皺眉,隔了一小會兒才想起來阿米是那隻失去母親的小羊,不以為然道:“明早去找不行嗎?”
這又是溫善淳厚、有點呆呆的洛桑哥哥了,尼瑪搖頭道:“不成的,小羊在外麵,夜裡就凍壞啦。”他似是知道洛桑嘉措心思,忙著又道:“阿姐帶了那日走的。”
晚霞已經散儘,眼看夜晚將至,一個姑娘和一隻小羊,若遇危險,狗能頂什麼事?
洛桑嘉措心神不定,道:“我去找她,往哪個方向走的?”尼瑪指指西方,道:“我也去……”“你不怕阿媽擔心嗎?就說我去給人診病了。”他說著便要走,尼瑪忙拉住他,一手卸下拴在腰帶的皮袋塞在他懷裡,道:“酸奶……還有……”正要去找旁的東西給他備用,
洛桑嘉措已掙開他,大步走遠了。
天色深紫,東山上升起一輪皎潔的明月。寒氣倒卷,
洛桑嘉措裹緊披單,眼前浮現出梅朵明麗嬌美的麵龐,心中暗歎道:“該換我為你禱祝了。”忽覺有個毛茸茸熱乎乎的物事拱他的腿,唬了一跳,退步低頭,隻聽“汪汪”幾聲。他蹲身細看,辨認著黑漆漆的一團,喜道:“那日!梅朵呢?”
那日似乎聽的懂,搖搖尾巴,轉身小跑幾步,回過頭來看他。洛桑嘉措忙跟上去,隻怕梅朵已遭不測,叮嚀自己,彆慌、彆慌,額頭卻滲出了冷汗。
一狗一人,一前一後,倉促前行了一頓飯功夫,在山腳停住。那日仰脖又叫了幾聲,洛桑嘉措左右看看,正在莫名,忽聽頭頂上有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道:“小喇嘛,怎麼是你來了?”卻有幾分意外之喜。
洛桑嘉措聽出是梅朵,聲氣如常,一顆心放下大半。仰頭看去,半山上探出個人影,輪廓定是她無疑。揚聲道:“梅朵,你沒事嗎?”
“沒事,隻不過……”聽她言語遲疑,洛桑嘉措又是一急,索性將披單紮緊在腰間,手腳並用向上攀爬。“哎,你彆上來。”梅朵出言阻攔無果,隻得探身伸手拉他上來,搖頭笑道:“我們兩個都下不去啦!”
洛桑嘉措親見她無恙,心中歡喜,隻是不露聲色。四下瞧看,這是山壁上一個避風凹處,不過三、四塊坐墊大小。上來時雖不難 ,想要循著落腳處往下挪卻是不易。正在躊躇,那日也躥到身邊,和他們擠在一處,倒是暖和。
梅朵身邊臥著的一隻小羊似被驚動,抖了抖耳朵站起來,輕輕叫了一聲。洛桑嘉措才發覺猶自握著姑娘的手,趕忙鬆開,順手戳戳阿米額頭掩飾,笑罵道:“小東西,都是你搗亂!”
梅朵的眼睛在幽暗光線下如寶石閃爍,笑嘻嘻道:“跟你一樣嘛,隻顧著上來。”洛桑嘉措頗為不滿自己與阿米相提並論,哼了一聲,道:“等天亮吧,我有法子。”忽然想起,摸出懷中的皮袋遞過去,柔聲道:“餓壞了吧……”
梅朵用力點點頭,拔開木塞舉起皮袋,微微仰頭,咕嘟咕嘟痛飲酸奶。過得一小會兒,放下手臂,嘴邊多了一圈白胡子,神情之中有些天真的孩子氣。洛桑嘉措似被迷惑,緩緩伸出手去,在她唇邊輕輕一抹。
周遭忽然靜下來,連心跳都聽得見。天是一幅黑氆氌,罩住所有的光亮,無數星星卻像破洞一般泄漏天機。梅朵慢慢靠過來,合上眼睛。柔軟的發絲蹭在他頸中,溫熱氣息細細吹在他耳邊,洛桑嘉措全身微微酥麻,仿佛做夢一般。心中尚有一絲靈智,他左手緊緊捏住右手,生怕右手再度任意活動,做出什麼錯事來。
牛乳般的月光淡淡地撒在山巒平川上,平靜寧恬。他卻知道,隻需多看一會兒,月亮走遠,周圍的風景都會變化。諸行無常,是生滅法,莫過於此。然而那一種甜蜜的悵然,隻怕此生難忘。
東方漸白,月黯星殘。那日早已溜到山腳下轉悠。掩在梅朵袍子下麵的阿米也拱起脊背,低頭在她身邊挨擦。洛桑嘉措不敢稍動,隻怕驚醒了靠在肩頭的姑娘,探手過去輕輕擋開小羊,攬到自己這邊來。微低了頭,正在一根一根數她長長的睫毛,忽而明眸一耀,梅朵撲閃著一雙大眼睛,嘴角含笑瞧著他。
若要一親芳澤,不過寸許之遙。洛桑嘉措不覺臉上微紅,強自掙脫綺思,笑道:“我們回去罷。”梅朵似乎微有失望,噘了噘嘴,挪開一些,要看他如何行事。
洛桑嘉措展開披單,撕成寬條,聯結成長繩,一頭拴在石頭上,用力拉扯,覺得還算結實,笑道:“我先試試。”摟過小羊塞在自己懷中,拍拍它道:“不要亂動啊!”低頭一步一步踏得穩當,雙手抓住布條輪流往下捯,不一會兒已經到了地麵。放下阿米,抬頭道:“梅朵,彆怕,下來吧。”
梅朵依樣而行,離地還有一尺半,微微低頭,眼角餘光瞥見洛桑眼珠不錯、緊緊盯著他,張開雙臂等在下麵,儘心守護。她暗中一笑,裝作故意失手,“啊喲”一聲,鬆開繩索,直落下去。果然,一雙手臂及時止住她下墜之勢,洛桑嘉措半接半抱,後退幾步,兩人一起跌坐在地。
梅朵忽而笑起來,笑聲清脆悅耳,轉過身道:“小喇嘛,我嫁給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