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定了定神,淚眼模糊之中,洛桑嘉措半跪在跟前,舉起尼瑪一雙小臂,兩手同時按在他手腕第一橫紋往下一寸處,以食指、中指、無名指輕叩脈搏。他微微皺眉,似在仔細聆聽,即刻微笑著安慰道:“沒事,沒事。”接過達娃端來的熱水,灌入尼瑪口中,將他翻過來,拍打後背,看尼瑪又嘔出幾大口黑水。一麵道:“有針麼?”
梅朵張大眼睛看他行事鎮定自若,微微一怔,抹了抹眼睛,拉起掛在腰間的銅針套,剔開蓋子,將幾枚磨得光亮的銅針倒在手心。洛桑嘉措點點頭,伸手取了最長的一支針,挾扶著尼瑪走進帳篷。
巴桑阿媽嚇了一跳,正要說話,卻被梅朵拉過一邊。洛桑嘉措盤膝而坐,招呼達娃扶起尼瑪,頂住後背,解開他袍子,露出精瘦的胸膛,左手伸指摸索胸骨中間最下麵的一點,再往下比了一寸,拇食指按住穴位;右手將銅針在火上烤一烤,拇食指緊夾住銅針離尖端半橫指處,刺入穴位,穿透皮膚,直入肌肉一青稞粒長。看著攢眉咬牙忍痛的尼瑪轉動眼珠,似有舒緩之意,逐漸深刺,再入針半橫指。他神色專注,雙手穩定,拔針再刺左右各一寸三分處,如法炮製,又在第八胸椎下針。
幾針刺過,尼瑪原本繃緊的身體漸漸放鬆,放聲叫道:“啊喲,可疼死我了!”他這一出聲,帳篷裡的人都長出一口氣,放下心來。
洛桑嘉措拍拍他肩膀,笑道:“好點兒沒?”
“嗯!不痛啦!”尼瑪點點頭,轉眼之間又恢複了力氣,自己係上袍子,雙手合十,鞠躬道:“謝謝您啦!”達娃哼了一聲,撇嘴道:“幸好你不肯把蘑菇分給我吃……”就被驚魂未定的巴桑阿媽不輕不重一巴掌拍在頭上,咧著嘴摸摸腦袋,聳聳肩膀,在尼瑪耳邊嘀咕一句,拉著他出去了。
梅朵仰頭看他,眼裡都是崇拜敬意,“看不出來嘛,小喇嘛,你擠奶打酥油不行,治病還真有一手!”
美麗少女的誇讚讓洛桑嘉措暢然自得,按捺下莫名歡喜,微笑道:“尼瑪已將毒物吐的差不多,不過是胃腸痙攣罷了。”佛學“五明”,就有“醫方明”專習醫道,想不到今日正有用武之地。粗粗算來,他師從醫術通神的□□大師與諸多名醫,熟讀《月王藥診》、《四部醫典》等許多漢藏醫書,自人體解剖、病因病理、脈息診斷、器械、藥物、方劑而始,研習火灸、放血、拔罐、推拿、外敷、煙熏、水療、刮痧種種醫治之法,也有十年。平日裡哲蚌寺中若有僧侶患病,他也常去隨同寺內醫師診治,親力親為,驗證實踐。牧場上條件所限,隻得一根銅針施用針刺之術解除病痛,竟也有神效。
“洛桑哥哥,給德吉奶奶也看看吧。”尼瑪和達娃扶著一個彎腰弓背老婦人慢慢挪進來。藏醫始祖玉妥·雲登貢布言明醫者需將六方俗世眾生,視為自己父母。洛桑嘉措謹尊古訓,忙請老人坐下,問了好,看她臉色赤紅憔悴,道:“您哪裡不舒服?”
老人“吭吭”咳嗽,言語艱澀,指點自己額頭,拍拍身上。比劃了半天,洛桑嘉措才明白她頭痛的厲害,渾身酸疼、乾活沒有力氣、吃東西沒味道。他想了想,要了一段牛毛繩子,卷起德吉奶奶左邊袖子,右手按住血脈,用力下捋,手臂內的血液被趕到左手上,已呈紫黑時,自上臂用繩子緊緊纏繞,又教梅朵繼續將血液捋到左手中指上,牛毛繩子也隨著纏到了中指。指肚已是滿漲的醬紫色。洛桑嘉措清洗、灼燒銅針,在指肚上輕輕一刺,一大滴濃黑似墨的血滲了出來。擠出三滴黑血,眼看血色轉為殷紅,他便鬆開繩子,疏通血脈,溫言囑咐老人:“多喝一點兒熱水,晚上一定注意保暖。明日就好啦。”
夜幕降臨,牧場上歸於寂靜。羊羔們擠在一起,緊緊蜷著身子,沉入平安的睡眠。母羊守在羊圈外,靜默的跪臥著。洛桑嘉措與梅朵一家人躺在一個帳篷裡。沒有甘丹頗章裡淡淡的藏香,卻有一股新鮮青草味兒縈繞鼻端。耳畔已響起幾個人此起彼伏的呼吸,他卻睡不著,把兩隻手枕在頭下,張著眼睛發呆。白天裡那些被歌聲、小羊、牧草暫時遮掩的憂慮在寂靜的夜裡浮上來,縈繞不去。他終於還是輕手輕腳的起身,跨出帳篷。
抬頭仰望,晶瑩閃爍的星星,照不清許許多多的風霜坎坷。赤列嘉措……他心中存了萬分之一的希望,不敢去想最壞的結局,向著雪絨河穀方向跪下來,想要為他禱祝。忽而又頹然坐倒,隻覺荒謬。往日裡信徒們跪在他的腳下,殷勤供奉,虔誠期望他至大的神通能賜予平安、幸福、甚至來生往世的福報。困厄加於自身時,他卻隻能倉惶逃跑,在這裡祈求諸佛菩薩護佑替他遭難的人……身後有人輕輕道:“你不睡覺、做什麼呢?”
回過頭去,梅朵的眼睛比星星還亮,在他臉上略一逡巡,蹲下來道:“小喇嘛,你有傷心事?”伸出食指按住他蹙在一處的眉頭,揉了一揉。
眉心觸及一點溫暖,不自覺地舒展。洛桑嘉措低頭道:“我的朋友為了救我,還不知下落。”
“哦。”梅朵點點頭,“他是個好人,一定會沒事的。我也替你求佛祖保佑他吧!”
“佛祖會答應你嗎?”洛桑嘉措苦笑。若是神靈有求必應,這世間早就變成佛經裡說的極樂淨土。
梅朵遲疑了一下,悵然道:“我阿姐生病的時候,我也求佛祖保佑她快點好起來。不過……她還是……”她沒有說下去,勉強笑了笑,“那時候我還小,可能是聲音太小,佛祖沒有聽見吧。”她優柔的聲音頓了頓,又輕快起來,“這次我幫你一起求,佛祖一定能聽見。”
“謝謝你……”洛桑嘉措心裡好過了許多,想到白日裡梅朵還要乾活,微笑道:“快去睡吧。”
“唉……”梅朵卻也歎了一口氣,凝視著他,“小喇嘛,你笑的時候,隻是臉在笑,嘴在笑,你的眼睛和心都沒有笑。”
洛桑嘉措怔仲著摸了摸自己的臉,無言可答。他的微笑,其實並不是代表愉快,不過是一個習慣的表情。方才所想,卻是如果赤列嘉措真有閃失,日後定要將仇人碎屍萬段。
幸而梅朵沒有細究,隻是問道:“你的朋友叫什麼名字?”
“赤列嘉措。”“嗯。”梅朵念了一遍記下,推他道:“你也快進帳篷吧。”
第二天一早,就聽見德吉奶奶在帳篷外麵連聲叫著“洛桑”。洛桑嘉措趕忙出去,老人拉住他雙手,千恩萬謝,絮絮道:“我隻當佛爺要把我召去啦,隻是舍不得剛出生的小孫女啊……”與昨日萎靡之態判若兩人,已是痊愈。
梅朵笑著過來,在老人耳邊說了一句什麼。德吉奶奶連連點頭答應,從腰間牛皮套內拿下銅製轉經筒,握住手柄緩緩轉動起來,喃喃念叨,竟是赤列嘉措的名字。他還不及問,梅朵已道:“你治好了德吉奶奶的病,她也願意幫你求佛祖保佑赤列嘉措平安。”
洛桑嘉措心口一熱,想說話,動動嘴角,卻說不出一個字。梅朵雙眸都是誠意和執著,就像是自己要達成一個重大而完滿的心願。
卻又有附近牧人趕來,請洛桑嘉措診治。牧場上自來缺醫少藥,牧民們若有病痛,除了求佛禱告,也隻有強自忍耐。忽而來了一位手到病除的喇嘛,自然奔走相告。消息散播如風,不一會帳篷前已等了十來個人。
洛桑嘉措鋪了一塊羊皮墊子就地坐下,打疊精神,殷殷問診,一一救治,不敢有絲毫懈怠。口舌生瘡的,肩背劇痛的,甚至雙耳皆聾的,皆有效驗。梅朵也都請求他們為赤列嘉措祈禱,無人不應。
病人從早到晚絡繹不絕。有些小病雖是不礙性命,但纏綿數年,困擾憂煩,一時竟得洛桑嘉措醫好,都是感恩戴德。牧民清貧,也沒有什麼銀錢。一碗羊奶、一塊酥油、一捧羊毛便是酬謝,讓他覺得重若千金。那眼裡真誠的感激,臉上喜悅的笑容,彎腰吐舌,以示謙遜的禮敬,都讓他分外滿足。一聲聲佛號伴著赤列嘉措的名字,他自己都幾乎相信友伴一定能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