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驚醒,麵前的姑娘不過十七、八歲,身段高挑,羊皮袍袖子褪下來捆在腰間,愈顯身姿婀娜。濃黑的頭發編成細辮,披在背後;淡褐色的瓜子臉帶著健康的紅暈,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似笑似嗔,眉間一顆朱砂痣更增嫵媚。那純樸中帶著嬌美俏麗,好似一朵邦錦花。
少年活佛恍恍惑惑,這不是甘丹頗章的寢室?陽光明媚,碧藍的蒼穹下俯臥著幾座黑牛毛帳篷,嬌綠如茵的草地蔓延至雪峰半坡,遠處的羊群好似天上的白雲飄落,……
姑娘看他發怔,覺得這人傻呆呆的,好笑道:“小喇嘛,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那笑容天真爛漫,稚氣而伶俐,仿佛世間沒有憂愁。洛桑嘉措自幼出家,深居簡出,被世俗奉為神明,哪有女子這般活潑潑、自在大方的跟他說話?心中一動,臉上微紅,趕忙自羊毛堆裡站起來,整理衣衫,雙手合十,道:“昨晚我被人追殺,逃來這裡。”
姑娘點點頭,已是信了,麵露同情之色,“你是那個寺院的?要回去嗎?”
洛桑嘉措想起昨晚劫難,尚不知隨從諸人下落,還有赤列嘉措……他黯然低頭,半響方低聲道:“不能回去了。”
姑娘見他難過,正要尋出話來安慰。忽聽狺狺狂吠,一隻豹頭虎腦的大黑狗自側麵踮著腳小跑過來,張開大嘴,露出紅舌頭,作勢欲撲。姑娘隻怕自家的狗咬人,喝道:“那日!”正要去攔,未想到那狗到得近前嗅了嗅,就在洛桑嘉措腳邊伏下,搖頭擺尾,十分親熱。
姑娘張大眼睛,先是驚奇,而後便笑得像一朵燦然開放的花,“那日喜歡你呢!留下來過幾天再作打算吧。”
“嗯。”洛桑嘉措遵照赤列嘉措“躲起來”的囑咐,順水推舟答應了。忽然想起,呐呐道:“你……不問我是哪個宗派?”
姑娘先是一臉莫名奇妙,旋即笑道:“宗派?我們牧民不明白為什麼寺院總是改換顏色,隻要佛祖能保佑牧草長得茂盛、天上不要下冰雹、母羊多生小羊,就可以啦!”竟是完全不在意教派之爭。
洛桑嘉措心中一鬆,原是他多慮了。走進帳篷之前,他已經知道姑娘名叫梅朵,阿爸趕著強壯的公犛牛到遙遠的無人區馱鹽去了,整個夏天都不會回來,家裡還有阿媽和弟弟,替牧主照管羊群。
“這是洛桑。”梅朵介紹道。看見來了客人,還是名僧人,帳篷裡的中年婦人和兩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都站了起來,雙手合十,請他坐在帳篷的左上方。巴桑阿媽端來一隻土陶碗,放上一小塊金黃的酥油,衝上熱茶,梅朵添上糌粑。洛桑嘉措用中指將糌粑向碗底輕搗,以免茶水溢出碗外,然後轉動著碗,手指緊貼碗邊把糌粑壓入茶水中,將炒麵、茶水和酥油拌勻,揉合成團送入口中。
哲蚌寺中供奉他的不是酥酪糕,就是雪一般又白又細的青稞糌粑,這裡卻是豌豆糌粑。洛桑嘉措便知這家人並不寬裕,已是竭儘全力招待客人。他又喝了兩碗清茶,向巴桑阿媽道了謝,雙手取下頸中的念珠,遞給梅朵,道:“這個……”
“好漂亮的珠子!”梅朵順手拿過,高擎對著陽光細看。拇指肚般大小的一百零八顆紅珊瑚珠光潔潤澤,深藍色的青金石做隔片,佛頭三通珠是金燦燦的黃虎眼石,大粒白水晶珠墜上刻著金字六字真言。洛桑嘉措心內極是不舍,這串佛珠價值連城倒在其次,卻是□□大師為他受沙彌戒時親手相贈,昨夜走的倉促,也隻有這一件貼身之物帶了出來。
他正暗自向□□大師默默道歉,忽而頸後一涼,那佛珠又套回他頸中,梅朵笑嘻嘻道:“我看完啦。”“這是送給你的。”洛桑嘉措忙道,還要摘下珠串,卻見梅朵後退一步,惱道:“你這小喇嘛不懂規矩,請路過的客人喝茶是緣分,怎麼能要東西?”那薄嗔卻隻有更添嬌麗。
“我阿姐不愛珠寶。”略大些的少年插話,眼珠一轉,笑時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不如……算算她的心上人啥時候能來?”
“要你管!”梅朵跳過去便要敲他的頭,少年早有防備,就地一滾,揭起帳底鑽了出去,隻留下一串爽朗笑聲。另一個少年悄悄退到門口,一本正經的接口道,“可不是嘛,頓珠大哥那樣能乾的小夥子要跟你好,你都不答應。”不等她發作,做了個鬼臉,一溜煙跑走了。
梅朵追到門外,跺跺腳佯作不悅,笑罵一句:“壞小子!”遙望大弟尼瑪甩開“烏朵”,驅趕著一百多隻羊往東坡去了;那大黑狗昂首“汪汪”幾聲,搖著尾巴也跟在後麵。小弟達娃撤去圍欄門,一群雪白的小羊羔歡蹦亂跳奔了出來——今春剛出生的羊羔,不過幾個月大,柔軟的小卷毛蓬鬆著,支楞著幾寸嫩角,黑眼睛寧靜秀美,教人看了心裡歡喜——由少年管束著往西麵走去。
梅朵也不閒著,一手拿木鍬,一手拎柳條筐,往羊圈走去。聽見身後腳步響,卻是洛桑嘉措一臉好奇跟了過來,想他必定是沒見過牧場上的活計,忙笑著攔住:“羊糞氣味難聞,你受不了的。”洛桑嘉措笑道:“那你呢?”“我不一樣。”梅朵放下工具,推他轉身,道:“你拿些羊毛給我阿媽,陪她說說話吧。”
客隨主便,洛桑嘉措捧了一捧羊毛回到帳篷裡。巴桑阿媽笑眯眯接過,將羊毛均勻抻開成條狀,線頭挽在羊腿骨中間,右手輕快的轉動羊腿骨,左手熟練的續上羊毛,用巧勁兒向後拉,不斷旋轉中,羊毛便撚作毛線。她撚成一段,繞上一段,手上不住忙活,慢聲問道:“孩子,你多大出家?在那座寺院?”
“六歲在哲蚌寺出家。”白雲般的羊毛抽出纖細的絲弦纏在羊腿骨上,毛線就像一個人的心思慢慢變長。平日裡,難得有人跟他這般閒話家常。
“那可是座大寺院啊。你這麼小就出家,家裡還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了。”洛桑嘉措念及母親膝下空虛,孤身在遙遠的羊卓雍錯,不知怎樣淒涼,趕忙打岔道:“巴桑阿媽,這個給我試試好不好?”拿過她手中的羊腿骨,有樣學樣,他卻哪裡做過這個?手忙腳亂,不是羊骨轉得時快時慢,就是續不上羊毛,勉強撚了一小段,便發現毛線粗一截細一截,十分不勻,微有愧意遞了回去,搖頭道:“我弄不好。”
巴桑阿媽笑著將他撚的那段線又拆成羊毛,道:“當年文成公主不遠萬裡來我們這裡,原本帶來了黑白花色五種羊,路過怒江的時候,風大浪高阻攔了去路,紅羊、黃羊、藍羊都被卷走,隻有黑羊和白羊留在了公主身邊。文成公主又是著急又是傷心,這時候白羊說:公主莫哭公主莫悲傷,白羊我白色羊毛啥色都能染;黑羊說:公主莫哭公主莫難過,我黑色羊毛穿上更漂亮……”
遙遠的故事自巴桑阿媽柔和低沉而略帶沙啞的嗓音娓娓道來,有種說不出的動人。洛桑嘉措飽讀經史,自然知道早在文成公主入藏之前,衛藏已經有了山羊和綿羊,但他並沒有煞風景的出言糾正。明麗的陽光停留在帳篷前,豐容盛鬋的梅朵時而彎腰揎腕,時而挺身揚臂,雖是收拾羊圈的粗重活計,看去卻宛如舞蹈。遠遠傳來渾厚舒緩的歌聲:男子漢我揮動剪毛刀,像天空接二連三落冰雹;男子漢我剪下的白羊毛,比東邊的雪山還要高……洛桑嘉措不禁暗想:若是生在牧場上,日子儘管清苦辛勞,但能和父母兄弟親親熱熱共處,在那沒有柱頭的天底下,任隨沒有鼻繩的牛犢耍,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不覺間,羊腿骨上一層層纏繞毛線,漸漸鼓起了肚子,日近當午。忽然,咩叫沸反盈天,群羊踏地的嗒嗒聲震動山穀,煙塵彌漫,大地似乎都在晃動。洛桑嘉措一驚,身邊的巴桑阿媽卻似早已知道,抬手指了指外麵,示意他出去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