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平展,如同寧靜的海洋。戒備森嚴的蒙古大營門口,身著藏袍的客人單身匹馬遠道而來,微笑著等待兵士入內通報。
很快,一小隊人馬縱騎而出。為首者居高臨下審視著客人,神情驕慢,道:“你是□□佛爺派來的?”
“是,我叫諾爾布。”他的眼神機警而略帶狡黠;伸出雙手,掌心向上,躬身行禮,用流利的蒙古語說道:“達延鄂齊爾王爺,祝您吉祥如意。”
“你認得我?”達延鄂齊爾微微驚訝,卻仍然不肯放鬆,“聽說你們佛爺大方的很,送給阿爾斯蘭無數金銀珠寶。你怎麼空著手來了?難道是向我們討飯的不成?”
像是早就料到有此問難,諾爾布依舊從容,朗然道:“草茂盛,牛亂竄;發了財,人瘋癲。阿爾斯蘭並沒有好下場。我送給王爺的,可是更珍貴的東西。”
“哦?”達延鄂齊爾故意東張西望,笑道:“假如天上雷聲響,不是聾子都能聽到;如果地上閃電光,除了瞎子均可看到。你帶來的東西呢?”
諾爾布抬手往南遙指,淡笑道:“廣袤的草場,遍地的牛羊駿馬,建功立業……”
達延鄂齊爾怔了怔,心道溫薩活佛老而彌堅,曉以大義,這人卻是精明通透,動之以利。黃教人才濟濟,與之合作大有裨益。他收斂嬉笑,莊容道:“父汗去圍獵了,我送您去獵場罷。”見他猶豫,又笑說:“如今正是蒺藜出硬刺的時候,獸類在上麵奔波,蹄掌都磨薄了,跑不了遠路。所以是攆狼的最好時機。若是到了九月寒露,蹄掌硬了起來,追趕也不那麼容易了。”
諾爾布聽得有趣,低頭看去,綠草間灰白色的蒺藜已結了果,斧形果瓣兩端伸出一對小小的硬尖刺,遍布足下。那邊達延鄂齊爾已吩咐屬下看守大營,並命人牽了馬來,他也就不再推辭,換馬兩人並騎前行。
馬蹄嗒嗒,前方已有人馬散布,達延鄂齊爾略一觀望,笑道:“他們已經開始了。我先送您去父汗那裡!”在前引導,提韁一路小跑登上一座小山包,高聲道:“父汗,□□佛爺的使者諾爾布來啦!”
侍衛環護,長者席地而坐,聞聲轉過頭來,雖是帶著笑,然而麵容剛毅,虎目生威,王者霸氣不可逼視。諾爾布心中一凜,忙下馬趨前,正要行禮,固始汗已灑然揮手笑道:“野外不必拘禮,過來坐吧。”立刻有人在他身邊安排座位,矮桌上也新奉了馬奶酒和肉乾。
達延鄂齊爾在馬上點頭致意,笑道:“父汗,我也下場玩玩!”見父親頷首同意,登時眉飛色舞,呼哨一聲一溜煙衝下坡去。
固始汗搖頭笑道:“這孩子,讓他守營老大不高興,這下可逮住機會了。”又對諾爾布道:“貴客遠來,正好嘗些新鮮野味。”
諾爾布笑而稱謝,向下觀望。果然,獵手們各執弓箭彎刀,已將一群十來隻毛色灰黃的狼包圍在圈中。狼群自在草原上橫行無忌,但碰上蒙古人的獵圈陣卻是威風儘失,困獸尤鬥,低嚎著左衝右突,卻都給獵人們手中的火把逼了回去,哪裡逃得出去?
達延鄂齊爾已奔到包圍圈旁,高喊一句。獵手們得了命令,即刻撤出一個缺口。狼群霎時湧出,倒背耳朵,縮起脖子,發足狂奔,想要逃出生天。殊不知獵人們正要如此欲擒故縱,早已準備停當,十餘人騎上快馬,各盯一狼,催馬追趕。
達延鄂齊爾貼在馬背上,右手控韁,左手平伸,另拎了兩匹空馬的韁繩,緊緊跟在一隻狼身後。那狼似也知道生死攸關,四蹄幾乎騰空,拚了命猛衝,眼見馬匹漸漸落後。達延鄂齊爾斜過身子,右足鬆開馬鐙,左腳用力,淩空翻身騰躍,已穩穩落在另一匹馬背上,隨手放開先前坐騎,疾追不舍。新馬相繼,加速不衰,狼卻哪裡頂的住如此消耗?達延鄂齊爾再換一匹馬跑了一小段,狼已然疲態畢露,越跑越慢。
諾爾布看得出神,失聲讚歎:“好騎術!好兵法!”
固始汗眉頭一跳,似是漫不經心的道:“圍獵而已,哪裡有什麼兵法?”
諾爾布目不轉睛緊盯場中,侃侃而談:“狩獵之前先行偵查狼蹤,看準時機包圍狼群。圍而殲之也可,但若對手拚死反抗,反而可能自損人馬。不如取“圍師必缺”之意,打開缺口,乘敵人氣勢已墮,倉惶逃遁,在後追殺奏效。以獵逐練兵,戰無不勝啊!”
果然,那狼已然力氣不支,氣喘籲籲,爬在地上瞅著達延鄂齊爾,似是疑問:“他怎麼不累呢?”就有一個蒙古漢子跳下馬來,悄悄掩到左近,高舉馬棒,又快又狠又準敲在狼的後腦。那狼軟倒在地,任由擺布,被鞭杆捅進嘴裡,鞭梢捆了嘴巴,提到一邊。
固始汗聽諾爾布說的頭頭是道,心中暗許,笑道:“寶劍刀刃鋒利,智者言之有物。想不到貴客深通兵法精要。”
諾爾布忙謙謝:“我不過是跟家兄學得皮毛而已,大汗見笑了。”
“哦,敢問家兄是……”
“哲蚌寺總管索南饒丹。”
固始汗微微點頭,撚須不語。那邊廂,達延鄂齊爾似是還不過癮,接過馬棒,喊住一名獵手,自己跟了上去。這一回他卻是不緊不慢趕在狼的斜前方,故意伏低身子,蒙古袍的邊角堪堪擦著狼身邊。那狼跑了一陣,逃之不脫,索性一搏,就地躥起,直往人身上撲去,張口便咬。達延鄂齊爾等著就是這一瞬,輕抖韁繩,往側麵閃躲,抬腿揚起袍角,那狼不防正叼住袍子下擺。達延鄂齊爾出手如電,馬棒偕著風聲正中狼鼻,隻聽“喀啦”聲響,鼻梁連帶頭骨儘皆碎裂。
不多時一群狼已被收拾殆儘,眾人歡呼雀躍,各自忙著剝皮烤肉。另有人低頭在草間尋覓著什麼,不一會兒,幾股青煙騰空而起。固始汗看諾爾布不解之色,微笑道:“這是尋找狼穴,熏死狼崽。還有,母狼定要打死。若打死小狼漏掉了母狼,母狼就會瘋狂報複,一晚上能咬死上百隻羊。”
諾爾布點點頭,接口道:“料理後患,斬草除根。”與固始汗目光相接,言下彆有深意,“我藏地的羊卓雍錯也有殺狼遊湖的盛典,大汗不想去看看嗎?家兄服侍四世佛爺多年,多得蒙古人教示,與大汗定然誌趣相投。”
兩句話看起來毫不相乾,連起來卻分明是說索南饒丹曆來與蒙古人交好,若是固始汗願意統領雪域,可作助力。固始汗謀算深遠,如何聽不出來,他也素有雄心壯誌拓土開疆;然而想了想,隻是淡淡道:“當年阿爾斯蘭也曾路過羊卓雍錯。”入藏利益巨大,然而風險也是難以估料。阿爾斯蘭橫掃後藏時,亦有焰勢滔天的白教僧人內應,最後還是死於非命,黃教又如何保證和碩特部不會重蹈覆轍?
諾爾布聽出他口氣鬆動,忙笑道:“阿爾斯蘭貪婪無常,父子離心,兄弟不合,哪裡能跟大汗相比?至於家兄……”正說著,忽聞一陣焦香撲鼻,侍衛端著木盤獻上烤好的狼肉來。
“你們在藏地隻怕不常吃這個吧,嘗嘗看。”固始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諾爾布取了一塊狼肉放入口中,細細咀嚼,肉質雖然粗糙了些,但勁道十足,且有種異香;他笑著讚好,慢慢續道:“若不曆儘艱難,怎能抵達禦前。我家原本是哲蚌寺差民。多年前,出身蒙古貴族的四世佛爺來拉薩坐床,哲蚌寺挑選所屬僧俗人等前去迎請護衛,家兄高大健壯,有幸入選。因忠誠勇敢得佛爺賞識,他雖剛剛娶妻生子,還是出家為僧跟隨佛爺。此後被拔擢至總管之位,無一刻敢忘佛爺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