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裡頭有金銀,民眾之中有能人。”固始汗懇切道。他心中十分明白,在藏地若想出人頭地,要麼進入寺院學經,日夜苦讀,要麼出身貴族世家,得天獨厚。索南饒丹一介差民,既無學問也無背景,竟能主掌黃教最大的寺院,必有過人之處。
諾爾布輕歎:“家兄依靠汗王,唯願世代富貴而已。”那些櫛風沐雨、辛勤勞作卻僅得溫飽的日子似乎就是昨天。如今半夜模模糊糊翻過幾次身,望見床頭矮桌上的燈盞浮動著幽暗金光,怔怔半響,方能舒一口氣,喃喃自語終於不必早起下田。
固始汗默然凝思半響,沉吟道:“這倒不難。隻是……我等需奉佛爺的法旨行事。”
“佛爺年紀尚輕,教中大事皆由□□大師、甘丹赤巴林麥夏仲、哲蚌寺的諸位堪布做主。家兄掌管三大寺陀陀喇嘛……超過萬人。”諾爾布的笑意裡有種誌在必得的囂妄,“到時候,青稞已經磨成了糌粑,那些隻會讀經的喇嘛又能怎樣呢?”
固始汗微笑,他的笑恰似遠山般悠然,又有一絲狡黠。多年以來,他早已被部族之間的明爭暗鬥鍛錘的比駱駝更能忍耐,比狐狸更精,比狼更狠。此刻,當然不會輕易答應什麼。
“父汗!”達延鄂齊爾大步攀上坡來,開懷朗笑道:“今天收獲不小,我把最好的狼皮您送去!”
“最好的狼皮要送給尊貴的客人!”固始汗嗬嗬大笑,吩咐道:“我累了,也請客人休息吧。”
達延鄂齊爾吩咐侍從送走諾爾布,一邊服侍父親整裝上馬,一邊笑道:“狗印狐印狼腳印,隱在積雪的底層。那些藏族人的心思太多,我可應付不過來。父汗也要小心啊。”
固始汗用力拍了拍他堅實肩膀,笑道:“無妨,我該先去見見那位五世佛爺了。”
達延鄂齊爾趕忙道:“現在去不得!那邊正有天花。”
“那就等等再說。”固始汗不以為意,遙望遠方,微笑道:“看樣子過不了多久,咱們就該去藏地打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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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桑嘉措正與赤列嘉措研習實用派曆算。藏傳時輪曆以月相圓缺的變化周期為一月,以季節變化的周期為一年,因年、月的長度不成整數比例,除每個平年設置十二個太陰月之外,另需為季節變化設置閏月。可以預報天象,推算日、月食和一天中二十八宿、五星方位。兩人整日廢寢忘食,在沙盤上寫寫畫畫,時而爭論不休,時而各自用功,將閏日和差日設置、五要素、三日算,同時運用,相互複核,愈發覺得奧妙無窮。
拉薩一帶已有不少僧侶身染天花,索南饒丹便教洛桑嘉措移往前往沃噶,以避疫症。他自己早已出過痘,就留在哲蚌寺坐鎮。洛桑嘉措瞧著赤列嘉措腳不點地,一一歸置隨身應用之物;想到數月之內不必事事受索南饒丹拘束,心中暢快,臉上不由帶出笑來。順手取下頭頂的黃緞帽子拋了過去,低聲道:“接著!”
赤列嘉措揚手抓住,將緞帽收進箱子,瞪他一眼,道:“河水再大,也在牛皮船底下。離了哲蚌寺,可還有我管著你呢!”
少年活佛並不著惱,笑嘻嘻過來幫他疊起僧袍,道:“有朝一日,定要讓你當上我的大總管就是。”
“亂說!”明知屋內並無他人,赤列嘉措還是生怕這話傳到索南饒丹耳朵裡有麻煩,擺擺手道:“剩下的我來收拾,你趕緊休息罷。明日還要趕早出發。”
晨光絢麗,拉薩河水順著樹林流過,仿佛金線繡成的飄帶。一行人沿河穀北上。雖是輕裝簡行,也隨同了四、五位經師,七、八輛馬車,二百餘名僧人邑從服侍護衛。正午,陽光照耀,水波粼粼,拉薩河宛如銀子磨成的古鏡。夕陽靠山,河水又如同翠綠的鬆耳石跳蕩浮沉。暮鴉飛轉,雲影無光,河岸上搭起帳篷,炊煙嫋嫋升起。
用過晚餐,兩個少年坐在火塘邊,各捧了一杯酥油茶慢慢啜飲,洛桑嘉措忽道:“這裡是墨竹工卡,亞日崗寺想必不遠了?”
赤列嘉措點頭笑道:“不單是亞日崗寺,止貢噶舉派的止貢提寺、宗則寺、尼瑪加拉寺、紮雪寺都在前麵的雪絨河穀裡,可是不好惹呢。”如此說卻是有緣故的:止貢噶舉派以瑜伽修煉之法冠絕雪域,曆任座主皆是野心勃勃,好勇鬥狠的角色,無不想要稱霸衛藏。蒙元時不服薩迦派執掌衛藏,大明朝又不服帕竹派統攬政教大權,屢屢帶兵挑戰,卻每遭挫敗。近百年前,止貢噶舉派第十五任座主曾用武力迫使十八座黃教寺院改宗止貢派,兩家也有仇怨難解。
少年活佛若有所思,重重撂下茶杯,挺身站起,踱了幾步,恨恨道:“若有一日我主掌雪域,定要將他們座主抓來……”赤列嘉措呷了一口酥油茶,正靜等著他的雄心壯誌,聽見後半句卻是:“為我細細講解金剛神舞!”一口茶正嗆在喉嚨裡,忍俊不禁,“吭吭”大咳起來。
洛桑嘉措忙過來拍他後背,奇道:“有什麼好笑?”
赤列嘉措趕忙搖頭,忍笑挪到另一邊替他收拾寢具。
好似平靜的水麵投進了一塊石頭,營地忽然起了奇異的騷動,頃刻之間人喊馬嘶,亂成一團。一名侍從僧人在外低促道:“不知什麼人攻擊我們,請佛爺小心。”洛桑嘉措還未怎樣,赤列嘉措已變了臉色,急步奔到門口,將帳門揭開一線,暮色中人影幢幢,糾纏打鬥,奔走逃竄;刹那間他心中已轉過無數念頭,吩咐那僧人道:“不可硬碰,趕快保護經師們各自逃走。”
他返身回來,尋著一隻箱子打開,翻出一頂帽子按在頭頂,一麵係緊帽帶,一麵對洛桑嘉措道:“不要騎馬,沿河往回走,找個牧民家裡躲起來……”
洛桑嘉措看那帽子是活佛專有的心臟型黃緞帽子,心中早已明白了八、九分,按住箱子裡的錦緞袈裟,道:“不行,他們定是衝著我來……”
“所以他們不會把我怎樣。”外間已是火把通明,赤列嘉措心急如焚,“洛桑,駿馬走到崖邊要調頭,山鷹遇到險壁會轉身。難道要教你的阿媽傷心麼?”趁他微一失神,扯出袈裟披在身上,隻說得一句:“等我來接你!”就衝了出去。
那帳篷本就是白色,赤列嘉措穿戴一身黃緞子衣物,更是醒目,火光映照,早有人看的清楚,高喊道:“□□喇嘛在這裡!”赤列嘉措故意慢吞吞的上馬,餘光瞥見數十人圍攏過來,拉緊韁繩,靴尖一踢馬腹,往河穀深處跑去。身後火把光焰刺目,直逼上來。
洛桑嘉措嘴裡發苦,孤身自帳後靜靜離去,咬牙忍著不肯回頭。灰蒙蒙的河水在夜色中輕歎,河風低嘯,裹著淡淡的寒意徘徊。他一步一步、懵懵憧憧走著,腳下漸漸痛起來,兩腿沉重,忽然一絆,卻踉蹌撲倒在柔軟之處,聞那氣味便知是個羊毛堆,被陽光曬得蓬鬆暖和。一時之間倦意上湧,再也不想挪動一寸,昏昏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一個嬌柔聲音訝然叫道:“小喇嘛,你在這裡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