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塵蔽天,從相對的兩座山坡向低處滾滾而來,洛桑嘉措看清是早晨出去的兩支羊群驚狂奔騰。山崩地裂?還是有猛獸追趕?正不得其解,目瞪口呆,卻見羊群撞合在一處,母羊疾步走向自己的孩子,羊羔奔向母親的□□,遍野的呼喚慢慢沉澱下來。原來是羊羔喂乳的時候到了。卻還有一個焦急的嫩嗓門徘徊在塵囂沸騰的羊群中,不得其所。
“阿米!阿米!”梅朵穿過羊群,不一會,就牽了那隻躁動不安的小羊出來,半蹲下身,摟著它脖子,喃喃道:“傻孩子。”自腰間取下一個皮袋,拔去木塞,傾斜扶著送入阿米嘴裡。阿米仰著頭,貪婪急切的吸吮著皮袋裡乳白色的汁液,安靜下來。
梅朵滿眼愛憐,輕撫著阿米脊背,歎道:“它媽媽前天死了,這孩子還不明白呢,到了吃奶的時候,總是找來找去。隻好喂它些摻了水的犛牛奶。”
洛桑嘉措觸動心事,忽而滿眼酸澀,險些落下淚來。畜類舐犢跪乳,母子眷眷至情,他卻已有多久不曾享受母親的懷抱了?
待等羊羔們吃夠了乳汁,梅朵便與兩個弟弟一起將山羊母子分開,羊羔趕入圈中,母羊成排套拴在攬畜繩上,尾部對齊。梅朵半蹲著,兩手自母羊後腿中間伸入腹下,右手擠奶,左手持野牛角接住乳汁。她雙手上下翻飛,靈巧如彩蝶,擠滿一牛角,回身傾在奶桶裡,又繼續忙碌。
洛桑嘉措自忖這個活計極容易。他在哲蚌寺中刻苦研習經文,唯恐落後,知道因著身份人人都要讓他幾分,時常換了普通僧人服色下場辨經,也從不曾輸過;到了牧場上卻是這個也不會,那個也不行,正激起好勝好強之心,俯身笑道“讓我試試?”
梅朵瞥他一眼,手上忙活不住,輕笑道:“牧場上的‘白活兒’都是女人做。你算什麼人?”
洛桑嘉措一怔,即刻回答:“我們出家人普渡眾生,不分男女,有什麼不行?”
梅朵“噗哧”一笑,讓開位置,將倒空的牛角遞給他。洛桑嘉措學著她的樣子,輕捋母羊□□,卻涓滴皆無。他極是不服氣,用力猛攥,一股乳汁出其不意激射而出,迎麵撲來,直噴了他一頭一臉。母羊咩咩痛叫,洛桑嘉措“啊喲”鬆手跌坐在地,滿臉羊奶流滴,狼狽不堪。
梅朵愕然,隨即清脆的笑聲在煦暖的空氣中如銀鈴般傳出去,笑靨綻放,燦若春花。洛桑嘉措呆怔怔的,他見過阿媽柔暖而帶著憂愁的笑,多吉帕姆活佛清淡出塵的笑,赤列嘉措的笑溫和,□□大師的笑慈愛,更多的,卻是裝腔作勢的假笑、不懷好意的冷笑、含著輕蔑的訕笑。然而梅朵的笑好似拉薩河的浪花四處飛濺,毫無做作,百無禁忌,純粹真實,她笑,隻因為歡樂愜意。
笑意芳菲,嬌麗可人,洛桑嘉措的懊惱不覺飛到九霄雲外,舔了舔唇角的奶汁,甘甜柔潤;轉覺自己實是笨拙,能逗她開懷,也算值得。抹了一把臉,也暢快大笑起來。那邊巴桑阿媽已經長聲喚道:“吃——飯——啦——”
午後,擠完奶的羊群自在吃草。梅朵和幾個牧女擺出齊胸高的巨大酥油桶,姑娘們將方才的羊奶傾入桶中,兩隻臂膀抓住作為攪拌器的木杆,一邊上下提拉,一邊歌唱:
雪白的羊奶擠下了,請用金子般的寶盆裝起來。金子般的寶盆裝滿了,請倒進酥油桶裡來。
酥油桶裡裝滿了,請將檀香甲羅打起來。檀香甲羅打好了,請把玉白的酥油取出來。
玉白的酥油取出了,請把四方的羊皮包起來。四方的羊皮包好了,請用褐色的馱牛馱起來。
褐色的馱牛馱走了,請從果嘎拉雪山翻過來。果嘎拉雪山翻過了,請在拉薩市場卸下來。
上邊市場換來紅珊瑚,中間市場換來綠鬆石。下邊市場換來白海螺,送給我的小情人當首飾。
你唱一段,我唱一段,有歌聲相伴,枯燥單調的工作似乎輕快了許多。這回洛桑嘉措頗有自知之明,不再添亂,隻在一旁閒坐。梅朵打酥油時,雙臂一揚一合,胸脯一起一伏,好似天鵝一樣輕盈的拍打著翅膀飛向天空。上下抽拉木杆八百餘次,酥油桶裡浮起了白玉般的乳脂,梅朵小心翼翼舀出酥油,放入冷水中浸泡,酥油便由軟變硬。
“這酥油的顏色……”
“犛牛奶和犏牛奶的酥油是金黃色,黃牛奶的酥油是淡黃色,羊奶的酥油是白色。夏天的酥油發黃,冬天的酥油發白。”梅朵料他不懂,索性一塊兒說了齊全。
酥油桶裡剩餘的奶水,倒入大鐵鍋裡加熱熬煮。奶水漸漸澄清,軟軟的白色膏體凝結成塊,就是用來抓糌粑、做糕點的奶渣了。梅朵忙活了大半天,鼻尖上浮起細細的汗珠清晰可見,盈盈的青春洋溢,洛桑嘉措忽而起意,想要俯身向那臉頰親吻,趕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阿姐,阿姐!”達娃慌慌張張的跑過來,額頭上都是汗水,帶著哭腔叫道:“尼瑪要死了!”
梅朵手裡包好的酥油滾落,急步匆匆趕到帳篷背後,尼瑪蜷成一團,抱著肚子在草地上打滾,臉色青白,連痛都喊不出來。梅朵撲過去抱住他,心口亂跳,不知如何是好,隻連聲問道:“哪裡痛?哪裡痛?”
達娃怯聲道:“哥哥吃了些蘑菇……”指指不遠處一灘黑色粘稠液體,“剛剛吐了,然後就……”
“這、這……”梅朵知道必定是蘑菇有毒,懷中的尼瑪渾身發抖,如何解毒卻不得而知,她又驚又急,幾乎流下淚來。
“拿熱水來。”背後有人沉聲道,寧定而堅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