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趙夢華。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我的姓排在百家姓的第一頁。
“是了不起的大姓哎,”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都在發亮,手裡握著五毛錢一瓶的玻璃瓶汽水,她用牙齒咬開瓶蓋,對我說,“很厲害。”
“你的名字也好好聽,”她認真地說,“夢華,十年長夢采華芝,你的名字很好。”
我有點不安了,想要告訴她,其實沒有那麼漂亮的寓意,隻是我爺爺姓趙,我奶奶姓孟。以前我叫孟華華,後來奶奶去世,爸爸帶著我和弟弟去改名,改成趙孟華。
隻是上戶口時候弄錯了,變成夢華。
可在她麵前的時候,我永遠都是有寓意的、聰明的夢華。
對了。
她的名字是於勝楠,我初中時候最好的朋友。
她和我不一樣,是學習的好材料,清華北大的好苗子,將來要考好大學,找一份好工作,幸幸福福地過完這一生。
我不一樣,爸爸說我笨,說我天生就不適合學習,不如我弟弟聰明。
那時候我剛慢吞吞地寫完數學試卷,抬頭看,弟弟正在對著鏡子鼓搗他的頭發和新書包。
他的口水流在衣服上,媽媽笑眯眯地給他擦口水,擦一遍,又擦一遍。
我覺得爸爸這麼說肯定有他的理由。
所以,我也覺得,我能上完初中,念完九年義務教育,也行。
我命不好,老天爺沒讓我長一個聰明腦袋,也沒把我生成一個愛學習的好材料。
所以我就該認命。
上完初中,本來不想讓職高,但老師說我成績好,上職高的話,給免學費,還有生活費補貼……我爺爺和我爸爸大吵了一架,抓爛他的臉,最後一錘定音,讓我繼續念職高。
好歹也能學門手藝,也能多學點習。
媽媽不高興了。
喔。
對了,媽媽不是我的親媽媽,我的親媽媽命不好,生了我後就害了病,死得早。
爸爸又娶了她,表現得很難為情,對外說,是多個人照顧我。
雖然我覺得他娶老婆是為了多一個人照顧他。
高中畢業的暑假裡,我在濟南打臨時工,勝楠也在,不過她是跟著爸媽來照顧她弟弟。她弟弟可好,不會亂流口水,還會給勝楠買包子吃,也會天天叫“姐姐”……
我很羨慕,勝楠天生好命。
可好命的於勝楠也有煩惱,她難過地問我為什麼要報職高,我隻能慢吞吞地和她說,我笨,我不是學習的好材料。
她憤怒地說才不是,她用了好多詞語來誇我,又說了好多好多誇獎我的話……
我還是那樣看她。
我總不能說,爸媽不讓我讀吧。
我總不能說,我其實一直在騙你吧。
……上次你去我家裡,我哭了,你問我為什麼哭,我告訴你,因為媽媽讓我吃雞蛋,我不吃,所以她說了重話。
其實不是這樣的,勝楠。
她罵我賠錢貨罵我是小賤禾中,說她不是我親媽沒有義務養我……
爸爸在臥室裡裝睡,他一直都聽得見,他裝聽不到。
爸爸娶了媽媽後,爸爸也不再是我的爸爸。
我總不能都說吧。
勝楠。
我也是要麵子的。
最後勝楠抱著我嗚嗚哭了好久,她在為我可惜,為我悲傷。我也難過,倒不是難過馬上要去讀職高,而是難過以後可能不會再像這樣抱著她。
我難過以後勝楠還會有更多、更好、更……更比我要好的朋友。
以後她也將會是我最好的朋友。
可隻有在擁抱她的這個時候,我才是她最好的朋友。
隻有這時候了。
後來也是這樣,讀高中後,勝楠的爸爸媽媽就不喜歡我們往來了。但勝楠還是會在周末見我,她還想讓我繼續學習,繼續高考,繼續和她報同一個大學……
我看著她的眼睛,不知道該怎麼和她說,說其實我已經很久沒有用心做題了,說我其實已經報名去蘇州了。
那邊很多電子廠招工,深圳,蘇州,我選了蘇州,因為它的名字聽起來很好聽,而且勝楠也喜歡蘇州。
小時候一起看《上錯花轎嫁對郎》,我倆過家家,也約定,以後要去蘇州玩。
看,我雖然笨,但我都還記得呢。
後來我也如願去了蘇州打工,勝楠繼續留在山東念高中。她爸媽管的嚴格,手機也少讓她用,我們倆加了□□號,也隻是偶爾才能聊上幾句。
我漸漸地感覺到和她的隔閡,我每天麵對流水線,烏央烏央的東西,談戀愛,結婚,嫁妝……
她還在讀書,她走在光明的道路上。
我忽然覺得,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
她將來要像那些來廠裡麵巡視的人,穿著整潔乾淨的西裝,梳著齊整的頭發,而我,戴著帽子手套和口罩,在流水線上低頭做工,組裝零件。
在這樣的迷茫和惶恐中,我結婚了。
對方說好也不好,說壞也不壞,是同鄉,老家和勝楠姥姥家在一個鎮子上,比我大一歲。
是個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