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這無非是趙天卓想驗證事實的一個托辭,我想他大概在心中已經暗暗認定我為最有可能的嫌疑犯。
說實在的,他並不是一個不可理喻的人,能清楚地區分公私,不接受我那個可以讓他痛快的條件,足以讓我對他刮目相看。
“你是什麼時候住進這裡的?”他打量著我的房間,雖然不大但也算乾淨,這多半歸功於米莉。
“去年。”我老實回答道。
“具體到年月。”
“我想大概是國慶節前後,馬賽文化藝術節安排到中國演出時我退學了,是隨著藝術團一起乘飛機入境的。”
他有些疑惑地望著我:“為什麼退學?”
“私人問題?”看在對他的印象有所好轉的份上:“因為……家庭原因。”
趙天卓在我的房間裡轉來轉去,最後把目光停留在枕頭旁邊的那隻指環上,他把指環拿在手裡細細玩弄著:“你好像很看重這個東西。”
“這是李言生日的時候我送給她的,對戒。我的那隻在分手後丟掉了。”望著那隻指環,矛盾頓生。
年輕的警官似乎一直感到有什麼不自在,在屋子裡仔細看了看,把矛頭指向那兩片拉得緊緊的窗簾:“現在是白天。”
“我不喜歡寢室裡有自然光。”我凝視著從縫隙裡露出的一絲光亮,低吟著:“這窗簾很厚,能把房間內的光線和外麵隔離開,就像被分成了兩個世界。”
我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奇怪的話,靜下來等待他的嘲諷。
“被分開的兩個世界,未必是不好的。”意料之外認真的口吻,低沉的聲音從我前方傳來:“最起碼,世界的主宰者變成了自己,而不是那些空想虛無的神,主動比被動好的多。”
又是一個無神論者。可是這些話,卻隱隱觸動著我逐漸麻痹的神經。
我似乎能聽見趙天卓隱隱跳動的神經,直到他再次開口,那謔謔的跳動聲才被壓了下去:“接到教師報案後,我是第一個趕到現場的。天台上除了一小灘血跡和一把美工刀之外,就是這隻指環了。”
“指環掉落的位置,是在離天台的邊緣近的地方,還是離裡麵近的地方?”我問道。
“趨近於天台正中央的位置。指環隻有受害者一個人的指紋,美工刀也是。”
“上麵有沒有血?”我有些急切地問。
他微皺著眉頭看了我一眼:“沒有。可是那灘血跡與受害者的血型不符,我們隻能確定這是受害者自衛時,凶手身上的血。自衛的武器如果不是美工刀,大概就是其他什麼東西,隻是到現在為止還沒有找到。”
找不到的,怎麼可能找得到!?因為這件事情……根本就不是普通人做的!
“一定會找到的。”我心煩意亂,開始語無倫次起來:“或者可能是指甲,或者彆的什麼利器傷的,或許根本就沒有彆的武器……”
“你說什麼?”趙天卓聽到我的話有些不對勁。
“對不起……”我重重坐在床邊,低垂著頭:“我現在心裡很亂,如果沒有彆的事請讓我休息一下……李言的死對我的打擊很大,如果有必要,我會再去警署的。”
“用不著你去。”他走出房門前本能地丟出一句話:“我會來找你的。”
其實連趙天卓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句話來。
房門被不重不輕地帶上,身邊一片安靜,我沒有移動身體。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米莉的聲音把我的意識輕輕提起了一絲:“亞比,你怎麼了?”
坐的時間太久,身上幾乎麻痹了,我用儘力氣才把頭抬起一點,努力看著她:“沒事……”
“是不是那個警察……”
“不是。”我搖頭為趙天卓解脫嫌疑,牽動著肌肉苦笑:“米莉……我忽然心裡沒底了。”
米莉口中喃喃著我的名字:“亞比……”
“李言是他們殺的,他們追過來了。真正來討伐的人……我真的沒有把握自己可以維持現在的生活。”我猛地用右手緊緊捂住額頭,喉嚨忽然又乾又啞:“我不該帶著你逃出來……”
她緩慢地伸出手,在快要接觸我身體的時候手指開始變得透明,她恨恨地收回手,索性大吼起來:“你現在後悔有什麼用!逃出來的那一刻起你就應該想到要承擔後果了!!這根本就是遲早要發生的事!還是趁早想想辦法怎樣才能把後果降到最低吧!”
“他在暗,我在明。”我喃喃著,忽然眼前一亮:“‘需,九二,九三;泰,上六;否,九五’!”
米莉驚訝於我的轉變:“什麼?”
“李言通過占卜預料到了危機,可是她還沒有來得及做出抵抗就被殺了!”我猛地竄起來:“……是什麼會對她造成危機?從現場的證據來看……”
一個恐怖的線索忽然浮現在我腦海裡,渾身一震!
我感到自己的聲音開始抖動,努力控製著呼吸:“戒指……”
她忽然僵在原地。
“拉拉的戒指!”我笨拙地攥起指環,中途掉了一兩次,顫抖地握在手裡:“這個戒指,可以證明統治者的身份,一定是李言意外的得到了這隻戒指,才招來殺身之禍的!”
“冷靜下來。”米莉說:“你仔細想一想,第一,這隻戒指是統治者的東西,為什麼它會離開主人跑到中國來。第二,李言為什麼會得到這隻戒指。第三,即使戒指是因為意外而落入李言手中的,來討回戒指的人要取回戒指,明明還有更加方便的解決辦法,為什麼一定要殺死她?”
“……因為她不肯交出戒指。”我一怔:“為什麼……一個普通人要這樣一隻戒指做什麼?”
“到現在,你還覺得她是一個普通人嗎?”她壓低眉頭,把一直拿在手裡的東西扔在床上:“我已經按照你的意思,在趙天卓來到公寓之前把日記拿出去了。”
“把日記送回去。”我沉悶地吐出一句話:“它已經沒有用了。”
米莉沒再說什麼,拿過日記,轉身走出了公寓。
我決定要親自去問一問給警方提供李言日記的那些女伴,當我站在自習室門口裡的時候,卻發現那些女生的對麵坐著另外一個人。
“你總算來了。”江海納衝過來,毫不吝嗇地給了我胸口一肘:“不是你要打賭誰第一個找出事情的真相?我不相信你會想不到要來問問這些美女們。”
從稱呼上來看,江海納已經不是第一次和她們一起談話了,我苦笑著揉揉發痛的胸口:“我哪裡說過要和你打賭的?”
“你就是亞比•沃倫?”坐在靠窗位置上的圓臉蛋女生第一個發問,她嘻嘻一笑:“怪不得我剛才看你眼熟呢,我們見過的,哦……你大概不記得我了,可是你紅色的隱形眼鏡真的很棒,很有個性。”
我依稀回想起,她大概是在我第一次碰到李言時,站在李言身邊的那個女孩。
“我叫譚聞笑,是化學專業的學生,你叫我笑笑就行。”她輕輕歪著腦袋:“你想問的事情,和江海納差不多吧?”
我看了看她身邊其餘的幾個女生,神態各異,但是她卻是幾人中間笑的最開的。我瞅到一個麵容憔悴,眼眶微紅的女生,在她側身坐下:“你和李言的關係是不是很好?”
出乎我意料的,她卻搖頭否認:“笑笑是和言言的關係最好的,那本日記也是她交給警察的,我們都不知道言言的日記本放在哪裡,她隻對笑笑一個人說。”
我耳邊傳出有人刻意壓低聲音“噗”的一聲,餘光看到江海納正捂著嘴巴偷笑。
這個該死的家夥……
笑笑的眸子靈動地顫抖了一下,走近我:“我可以和你單獨聊聊嗎?”
譚聞笑帶著我來到學校後麵的花壇邊上,離花壇不遠處是一片廢墟,那個地方要重新修建教學樓,被拆掉的老房子的紅磚紅瓦,泛著奇怪的焦黑,淩亂地散在那一片地域上,旁邊卻沒有正在施工的建設隊。我剛剛來到學校的第一天就發生了事故,所以我並不知道有這個地方。
在站到這裡的同一時間,一種莫名的眩暈感籠罩了我,身上十分不自在。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要帶你來這個地方聊天?”笑笑的眼睛盯著我。
“猜錯了。”我忍耐住身體的不適輕笑道:“我是在想,為什麼這裡沒有施工隊,難道不打算重新建樓嗎?”
笑笑坦然說道:“在這種時候你居然還有心思想彆的事情,你和江海納不一樣。”
她看我沒說話,略微停頓了一下便繼續說:“不是不打算重新建樓,而是不能重建。一年前,那老房子還沒有拆掉的時候,因為結構不是很穩定,已經閒置了很長時間。學校後麵的那一片地區,每到夜晚就會有很多很多美麗的星星,用肉眼就可以看到仿佛銀河係一般的美景。幾個愛好觀測的學生私下裡組建了天文社,瞞著老師配了房子的鑰匙,是最後一批進入老房子的學生。”
“可是後來,傍晚的一場大火吞滅了這棟房子,教師們都以為房子裡並沒有人,稍微有點價值的東西也早已搬離了那裡,所以一起火,隻有少數人去救,甚至連火警都沒有報。但是他們不知道,天文社的社團活動都是在晚上,那些正在進行天體觀測的社員們,全部都被燒死在裡麵了。”笑笑臉上慢慢浮現出極度的憎恨,聲音壓的很低,像在嘶吼著一般:“大火滅掉之後,學校才知道了天文社的事情,但他們怕自己會承擔責任,況且在裡麵的人已經燒的連骨頭都不剩,既然死無對證,便順勢隱瞞了下來。”
我明白了那些陳舊的老磚瓦為什麼泛有奇怪的焦黑:“你知不知道天文社裡有多少成員?”
“二十三個。”
“這麼多的人,竟然沒有一個發現了火情,及時逃出那棟房子嗎?”
“有。”她垂下濃密的睫毛,說:“李言就是唯一的幸存者。”
“這些……都是李言告訴你的?”
“從窗戶裡逃出來的時候,她嚇壞了……”直到這個時候,笑笑的眼裡才有了晶瑩的淚水:“我路過老房子,被忽然竄起的大火嚇住了,當時我也以為裡麵沒有人的,可是卻看到李言從我麵前的窗戶摔了出來。我什麼也沒想,把她拖出火焰可能波及到的範圍,她的身體特彆虛弱,口裡不斷重複著‘我’這個單音,我以為她是想告訴我事情發生的經過,可是我萬萬沒想到裡麵居然還有二十二條性命!”
聲音到最後已經明顯變了調,她索性蹲下身子放聲大哭起來。我看得手足無措,隻得也蹲下來輕輕揉著她的頭發:“喂……”
“我因為擔心她,所以請學校把我們調在一個寢室。從言言以前的舍友那裡得知,她以前雖然和同學相處不好,可是性格一直很開朗。但自從火災以後,她就一直很少說話,有時候她會讓我陪她去那片燒焦了的廢墟,讓我留在外麵,自己坐在廢墟裡自言自語,出來以後眼睛常常是腫的。雖然言言從來沒有提過……可是我知道她一定很怪我當時沒有救出她的朋友!”終於吐露出了自己的心聲,笑笑的哭聲更是一發不可收拾了,她把臉埋在手臂裡,緊緊攥著我的手臂,像是要把渾身的力氣都注入那隻手似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言言……一直當我是最好的朋友,可是……我知……知道,因為她隻剩下……隻剩下我……這一個……”
嚶嚶的哭聲從她的手肘間傳來,隱約觸動著我敏感的神經。笑笑的指甲已經深深嵌入我的皮膚,一陣溫和的感覺擴散開來,滲出了血。
等笑笑哭夠了,才抽噎著抬起頭,滿臉的淚水打濕了額前的劉海,顯得楚楚動人。
“痛快了嗎?”原來她一直在強裝著笑臉。
“嗯……”她癟著嘴,用手背粗粗抹掉臉頰上的淚水。
我遞過早已準備好的紙巾,她道著謝接過去,擦拭著殘餘的眼淚,才發覺自己那隻緊緊攥著我的手:“呀!你流血了!”
“不礙事……”我剛要安慰幾句,她已經拿著紙巾去擦幾乎已經乾掉的血跡,沾染了鹹澀眼淚的紙巾,擦到傷口上有著隱隱的刺痛。
“對不起……我不該用這麼大力氣。”笑笑一臉歉意:“謝謝你,言言出事以後,我根本沒有哭過,朋友還怕我會憋出什麼病來……現在哭出來,感覺心裡舒服多了。”
我不出聲地看著她幫我處理傷口,忽然想到:“對了,關於那個問題我還是真想問的。你為什麼選擇這個地方和我聊天?”
“因為這場大火死了很多人,學校裡麵又什麼版本都有,很少有人敢來這裡逗留。連施工隊也是一樣,來到這裡準備動工不到幾天,奇怪的事情就不斷發生,總有人說廢墟裡傳來人的哭聲,而且有很多人都一起看見過廢墟中有人影在晃動。”她解釋道:“學校方麵知道真實的內幕,不敢妄下定語。所以沒有人敢再在這裡重新建樓,就一直放置到今天。”
“……你和其他人不一樣,我可以告訴你。”她頓了頓,定定地看著我:“那本日記,不是言言的。”
我一愣:“可是筆跡完全一樣。”
“那是她在出事前幾天交給我的,裡麵的確是她自己的筆記,可是那個根本不是她
的日記。”這次她猜準了我接下來要問的是什麼:“她說如果她出了什麼意外,有人向我詢問有關於她的事情,就把那個本子給他,告訴他是李言的日記本。其餘的……就沒有什麼了。”
我仔細想了想,問道:“你知不知道李言喜歡研究玄學?”
“我見過她有一本看起來很舊的算命書。”
“那……有沒有過一本封皮寫有名字的日記本?”
“沒有。”她一口否定,想了想又補上一句:“言言從來不寫日記的。”
既然譚聞笑是李言最好的朋友,那麼一定沒有人比她更了解李言了,況且在剛才那種場合下,她應該不會對我說謊。
現在隻有一件事可是確定,那就是李言一定事先占卜到會有人對她不利,而且她也知道引來災禍的是那隻戒指。
可是為什麼她明知道會有危險,卻不想方設法的保護自己,還要照常到學校去上課呢?
天已經晚了,我滿腦子疑惑地走進公寓,剛剛打開門,就被裡麵迎麵而來的東西砸中正麵,以後仰的姿勢摔在地上,緊接著聽到門“砰”的一聲重新被關上。
“痛死我了……”好不容易重新恢複神智,看到襲擊自己的居然是一本現代漢語詞典上冊!重量絕對不少於4公斤!
雖然沒看到是誰,不過用腳指頭想也想得出來。我捂著被砸的暈乎乎的腦袋□□著:“大小姐,你準備拿這個要了我的命嗎?”
“我管你啊,去死吧!!”門“謔”地一下被打開,還沒看清楚她的影子,腦袋上又重重挨了一下子。
耳邊重新傳來很重的關門聲,我躺在地上遊氣若絲,隱約看到斜在頭上的是一本現代漢語詞典下冊……
“米莉……我真的快死了,放我進去吧……”
“去死去死!你這個喜新厭舊,朝三暮□□流成性,喜歡拈花惹草的大混蛋!”裡麵傳來米莉氣急敗壞的聲音。
我簡單回想了一下,終於明白過來問題出在哪裡,隻得低聲下氣地貼在門上:“我知道錯了……”
“你錯哪了!”
我老實地一件件坦白:“不該支使你乾這乾那,不該丟下你一個人跑到學校去,不該瞞著你安慰同學,還差點把她抱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