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東宮的人說,昨夜蕭珩一個人喝酒到深夜,次日從書房出來時收了一位婢女做妾室。
一夜之間,那個人人羨慕的高門貴女成為了全京城的笑話。
她自幼金尊玉貴,在萬千寵愛中長大何曾受過這樣的屈辱。婚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許明舒閉門不出,蕭珩雖每日下朝都到她院中來看她,夫妻二人卻也隻是相對無言。
直到後來,她經蕭珩身邊的人說起,方才得知他厭惡她厭惡許家的真相。
原來當年他成為姑母宸貴妃的養子,並非是體恤他年少喪母無人照看。
而是先帝為了不讓無子嗣傍身的宸貴妃備受爭議,將目光放在了這對深宮裡不受重視的母子身上,企圖殺母奪子。
於是,一場宮闈秘事後,蕭珩生母程貴人的名字消失在皇城裡,而昭華宮宸貴妃身邊卻多了一位麵容堅韌陰鬱的皇子。
...
她輕闔雙眼不忍再回憶,不遠處的角落裡靜靜地擺放著一襲華服,頂頭的鳳冠在燭火的照耀下發出刺眼的光亮。
許明舒緩緩邁步走過去,抬手摸了摸華麗的鳳冠,每一顆東珠都是經全京城最好的工匠,夜以繼日打造而成,價值連城。鳳冠之下,一根根金線貫穿在衣料中,微微一動便如同鳳凰羽翼一般閃爍著耀眼的光芒,舉止投足間栩栩如生。
再過一個時辰,她便要穿著這身華服與蕭珩並肩而立,接受萬千臣子的朝拜,成為全天下女人豔羨的對象。
一國之母,無上尊榮。
隻可惜這份榮耀是踩著父母親人,踏著靖安侯府上百口人的性命換來的,分量之重讓她此生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接受。
自蕭珩入主東宮後,先帝的身體也已經一日不如一日,監國的重任落在了他一人頭上。
大權在握,隱忍多年的他終於毫無顧忌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無須再刻意隱藏自己的爪牙。
這一年來,蕭珩殺伐果斷,明裡暗裡對許家兵權剝削打壓,不念舊情。如今她父親離奇死於戰場,四叔卷入謀逆案,接連的打擊讓許家一蹶不振。
沒了先帝庇護與靖安侯府做倚靠,蕭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在當年他生母程貴人一事中,有所涉足的宮人逐一查出,當著各宮嬪妃的麵杖斃。
宮人的嘶吼慘叫聲嚇壞了這位深居簡出的宸貴妃,她本是名門養出的大家閨秀,生的溫柔又善解人意。
宸貴妃一生和善待人,在後宮雖獨寵了這麼多年,從未與人有過恩怨,與皇後更是情同姐妹。
卻不想因著皇帝當年的一個決定,卷入這場無妄之災,養虎為患最終咬的自己和家人遍體鱗傷。
得知真相的宸貴妃積憂成疾一病不起,最終在皇後的庇護下搬去大相國寺餘生常伴青燈古佛,不問世事。
宸貴妃走後,蕭珩為他生母擬了封號,命人重製了牌位和靈堂。
許明舒還記得那天夜裡,他喝醉了酒腳步虛浮地走進靈堂,平日裡高大的身影蜷縮在角落,手指一遍又一遍的在他生母程貴人新製的牌位上撫摸著,麵上悲喜交替,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
那時,許明舒方才明白,這些年他待她的好,不過都是迫於靖安侯府權勢的隱忍。
他心裡每時每刻都是恨著她,恨著許家人的。
...
窗外雪落無聲,朱紅的宮牆上覆上皚皚白雪。四周儘是白茫茫的一片,映照的屋內格外亮堂,也襯得她未施粉黛的臉愈發蒼白。
華服鳳冠在側,許明舒視若無物,依舊穿著一襲素衣。她從床榻下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白綾,赤著腳踩在凳子上將其懸掛於房梁之上。
她輕闔雙眼,已經不願再回想自己半生同蕭珩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怨糾葛。
更不願留在他身邊做他的皇後,陪他演這場帝後情深的戲碼。
許家沒有了,許家的女兒也不能獨活,她活著隻會讓世人忘記當今聖上為了謀權奪位,對靖安侯府所做的一切惡行。
忘記許家祖輩帶領玄甲軍替朝廷守衛疆土,一腔碧血,兩代忠骨。
他們是將士,是保家衛國的英雄,而英雄當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而非死於宵小之手。
晴陽穿透陰鬱的雲層照在雪地之上,新歲將至,又是一年。
她慢慢鬆開腳下的凳子,
誰是誰非,恩多怨多,就到此為止吧。
“大權在握,去爭你的天下吧,今後再也沒人能成為你前行的阻礙......”
而她此生,不做他的皇後,更不想再同他有任何瓜葛了。
意識逐漸渙散,呼吸變得愈發困難。
恍恍惚惚間她好似看見了雙親坐在堂內看著她笑,待她行賀歲禮後,阿娘將紅包遞到她手裡,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發。
“我們舒兒又長大了一歲,今後就是大姑娘啦。”
許明舒艱難地朝前方伸出手,想要像幼時那般牽住阿娘的衣袖,無聲念道:“阿娘...帶我回家吧......”
屋簷上的積雪逐漸融化鬆動,咚得一聲落在地上摔得四散開來。
那雙吃力抬起的手,終究還是墜了回去。
...
儀仗行駛至奉天門時,風雪逐漸大了起來。
新帝在禮部的主持下祭拜天地宗祠後,內侍替他換上袞冕禮服前往宮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年輕的帝王站在高台之上,俯視著殿前眾臣,堅韌深邃的麵容看不出喜怒。
禮畢後,禦前的劉內侍望著紛紛而下的雪花喜笑顏開道:“瑞雪兆豐年,陛下您看,這來年定然是風調雨順的一年。”
蕭珩微微蹙眉,目不斜視道:“許氏那邊如何了?”
劉內侍愣了神,片刻後反應過來連忙道:“太子妃...哎呦,瞧奴婢這嘴,陛下是想問皇後娘娘?尚衣局的人清早就過去替皇後娘娘梳妝打扮,這會兒應當正穿戴整齊等待行封後大典呢。”
蕭珩低下眼睫沉默了片刻後,幽幽開口:“朝野內外無數雙眼睛盯著,封後之事不可出一絲一毫差錯。”
聞言,劉內侍神色一凝。
這場封後大典置辦的如此風光本就是做給天下人看的,靖安侯府祖輩替朝廷戍守邊疆戰功赫赫,多年來積攢了不少聲望。
此番靖安侯正值壯年身體康健,突然戰死沙場一事本就蹊蹺,再加上許家偏房卷入謀逆案朝廷出手迅速不留情麵,朝野上下早就議論紛紛。
新帝尚未站穩腳跟,迫切需要做一件撫慰朝臣百姓之事。
冊封靖安侯獨女為一國皇後,便成了最好不過的選擇。
短短幾瞬,劉內侍便明白皇帝話中深意,連忙道:“奴婢這就著人過去侍奉,確保皇後娘娘萬無一失。”
說著,劉內侍指派了跟在身邊的幾位女使前去照看。
蕭珩側首看了看女使離開的方向,薄唇微動,最終沒有開口再說什麼。
劉內侍跟在他身邊許多年,察言觀色方麵倒是比彆人敏銳了幾分。
見他麵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忙寬慰道:“陛下莫要太過憂心,皇後娘娘隻是因為靖安侯府的事一時有些想不通罷了。陛下同娘娘自幼相識,自然是情比金堅,不會因為些瑣事傷了情分。”
劉內侍揣摩著聖上心思繼續道:“奴婢跟在陛下身邊這麼久,陛下對娘娘的關照奴婢也是看在眼裡的,這段日子朝中事務繁雜,待得了清閒陛下多抽時間陪陪皇後娘娘,夫妻之間哪有過不去的坎兒呢。”
蕭珩沉重地歎了口氣道:“但願......”
話音未落,宮門之處突然響起一陣宮人淩厲的呼喊聲,震得天地與宮殿同時顫抖。
“太子妃娘娘歿了!”
蕭珩猝不及防慌忙轉身,銳利的目光透過紛紛揚揚的大雪與層層宮闕看向東宮方向,眼中滿是驚恐。
在他身後,雪虐風饕。
....
京城外,覆著積雪的官道上馬蹄聲驟起。
有人身騎白馬,一路逆風頂雪朝著城門疾行而來。黑灰色的披風隨勁風獵獵而飛,長槍立在身側,鋒利的槍頭發出亮銀色的冷芒。
呼嘯的寒風如同刀刃一般從他裸露在盔甲外的皮膚上劃過,腹間流淌的鮮血已經凝固在衣物之上。
來人心無旁騖,一雙極其明亮的眸子死死地盯著前方。
瞭望台守衛兵見有人單槍匹馬而來,上前正欲阻攔,懷中被人扔進了一塊玄鐵製的腰牌。
守衛兵定睛一看,玄甲軍三個字映入眼簾。
白馬銀槍,正是如今的玄甲軍主將鄧硯塵。
“鄧將軍!”
“快開城門,鄧將軍回來了!”
鄧硯塵目不斜視,皸裂的手掌緊緊握住韁繩,直奔皇宮而去。
守衛兵正欲上前寒暄幾句,突然,皇城上空喪鐘聲響起,一眾守城官兵聞聲齊齊跪地。
鄧硯塵勒馬定在原地,一雙明亮的眼眸中儘是荒蕪,他僵硬地扭過頭在那陣白馬的嘶鳴聲和鐘聲的餘音中,聽到了夾雜的哭喊聲。
“太子妃娘娘歿了!”
萬籟俱寂,仿佛天地間失了顏色。
有溫熱的液體自他口鼻中源源不斷地湧出,滴答滴答連成線,在雪地上綻開了一朵朵梅花。
鄧硯塵在眾目睽睽之下毫無預兆地自白馬上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連喘息都變得異常艱難。
胸腔內的疼痛加劇,他艱難地抬手從盔甲裡掏出一枚血跡斑斑的平安符。符的邊緣已經磨損有了開線的跡象,鄧硯塵將它放置在心口上,滾燙的淚水自臉頰滑落。
他遠在兗州戰場,九死一生。
沒有人告訴他京城的情況,也沒有人關心他是否安康。刀劍碰撞之聲終日不絕於耳,他不知疲倦,不懼死亡。
他隻知道打贏這場仗,就能帶走她心愛的姑娘。
隻可惜,終究還是差了一步。
漫天雪花紛紛而下,他仰麵倒在地上,身下一片殷紅。
如明月墜地,跌碎的終究是一場美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