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太太一提當年,寧太太就是一臉的灰,真是冤孽,修來這樣丟臉的閨女。當年閨女留在帝都托給謝家,寧太太不能說沒有彆個意思。兩家交好,兩個孩子更是自幼一道長大,兩家長輩都樂意這樁親事。說來謝家真不是那勢利眼人家兒,就是他們一家子要去嶺南了,謝尚書與寧老爺私下便說過,倘寧家願意,寧氏芨茾就把親事定下來。那會兒寧家是犯官之家,如何不願意?可還沒等到寧氏芨茾呢,陛下就賜婚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不是人謝家失信啊。誰曉得寧氏就私下做出不才之事來,凡事,做了就有證據,待寧家自流放之地回來,謝太太將證據拿給寧家一看,縱然謝鬆亦有不是,可寧家這臉也就不是個臉了。
寧太太是大家出身,娘家就是晉中王氏,親爹便是晉寧侯,不想修來這等不爭氣的閨女。就因此事,這幾年,兩家來往都尷尬。好在方氏閉門不出,寧氏又拚命的給謝家生兒育女,也就差個名分了。結果,又出這檔子事兒。甭管心裡再怎麼想,方氏還在呢,再怎麼盼著方氏咽氣兒騰地方,也不能在方氏活著時叫身邊兒奴才說出這種話啊!寧太太都覺著,自個兒生的不是閨女,是上輩子欠的債啊。
“後來,看她知道錯了,且木已成舟,看在表妹的麵兒上,我可有虧待過她?原本,我以為她已經明白了。原來,她不是明白,她的心哪,太大了。”謝太太道,“阿鬆與他媳婦是陛下親賜的婚事,他媳婦素來寬仁,我卻聽不得這樣的話。其實我也知道,她是個心高的,做妾,當時是無奈之舉,如今她是覺著委屈了。我尋思了好幾日,咱們兩家的交情,我與表妹的交情,我也不忍心看她日日為此事煎熬,表妹去與她商量商量吧,要是她願意,可歸母家。過兩年事情淡了,表妹與她尋一門好親事吧。”
寧太太大驚失色,臉都白了,忙道,“表姐這樣說,不如乾脆給她三尺白綾吧。我知道,那孽障傷透了表姐的心,可是有一樣,她是真心真意的跟著阿鬆的呀。”寧太太悶不吭氣的聽謝太太打臉這麼久,不想謝太太連叫寧氏歸家的話都說出來了。歸家,說的好聽。一個妾,因想做正室不得而歸家,寧氏還怎麼活?寧太太泣道,“表姐想一想,就是當年,我家老爺被奸人誣陷,可畢竟還有我娘家在。她要是回舅家,總也受不了委屈,她實在是離不得阿鬆,才做出錯事。”完全把晉寧侯府與寧家斷絕關係的事兒給忘了。
人就得臉皮厚啊,這種話,放二十年前寧太太絕對說出不來,可為了閨女,如今咬咬牙也說了。寧太太道,“她那個性子,表姐還不知道麼,就是太軟糯,對下人優容太過,才縱出這等糊塗奴才來的。可要說她有不敬正室的心,我是再不信的。要說小門小戶出來的女孩子不曉得什麼叫嫡庶,她能不知道麼?阿鬆與他媳婦是今上賜婚,那是鋼濤鐵鑄的親事,無人能撼動。我想,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退一萬步講,誰會做這種明知做不到的事呢?我敢拿我這性命做保,她絕不敢有此心的!”
謝太太心說,寧氏在我家,她若再發昏,我也不能去要你命啊。她歎口氣,“表妹這樣,倒叫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表姐,我自己的閨女我自己知道。”見謝太太口風變軟,寧氏立刻道,“要說她軟弱糊塗,這個是真真兒的。可再怎麼,她也不會指使婆子說出這等大不敬之語的。先時這十來年,我也沒聽表姐說過她有什麼不妥之處,都是聽表姐說她還能服侍,我心裡也是極欣慰的。想著,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人哪,知道本分就好。我先不說她是我閨女,表姐想一想,哪怕是外頭隨便什麼人,好了十來年,難不成突然之間就會變成個怪物?我想,這裡頭肯定有誤會。”
此刻,謝太太都想自抽耳光,深恨自己當初與寧太太讚寧氏的話了。
是有原故,以往下人不是沒有在謝太太麵前奉承過寧氏,雖不是這等話,卻也露骨,謝太太也沒說什麼。可如今,世轉時移,莫如已經長大了,莫如不是個可以忽視的人。先時你那閨女也不知道莫如的厲害,所以,她還挺得體。如今,莫如一日較一日的出眾,那孩子的天資,遠在常人之上,讓人驚心。是故,謝太太不得不將心中的天平放正,而寧姨娘,你閨女,她穩不住了。莫如帶給她巨大的壓力,這種壓力,令她失態,她甚至私下與莫憂說方家滿門被斬,莫如絕不會有一樁好親事。
謝太太知道寧姨娘憤怒時說過的這些話,而在彼時,謝太太與寧姨娘在杜鵑院的看法兒已經有些不同了。
在對寧氏的認知上,謝太太竟罕見的與謝莫如心有靈犀起來,謝太太亦是覺著,還是先時的寧氏好,哪怕那些柔順恭敬是裝出來的呢,也比現在的麵目可愛的多。
寧太太是不知道謝太太心中所思的,她先是鋪陳兩家情分,繼而為閨女分辯,現在,是該提出請求的時候了,她道,“表姐,要不這樣,我去瞧一瞧那孽障,她倘真有半點兒不敬之心,我也不會叫表姐為難,我自己生的,自己解決了她。倘是有誤會,咱們這些年的情分,表姐看在她服侍了阿鬆這些年,看在孩子們的麵兒上,給她一個辯白的機會。”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謝太太便命素馨帶寧太太去了牡丹院。寧太太見謝太太竟不一道過去,便知這次謝家是真的惱了。後麵的事不問亦知,無非是寧太太拉著寧氏過來給謝太太請罪,自陳沒管教好下人,而寧氏自己是萬不敢有此心的!寧氏母女兩個一並賭咒發誓,再三自陳清白,謝太太道,“老話說的好,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先時覺著你柔順,如今又覺著是看錯了你,到底如何,就看以後吧。”
寧太太斬釘截鐵,“表姐隻管放心!這孩子定不會令你我失望的!”
寧太太又提出要見一見謝莫如,親自跟孩子解釋一聲,彆叫孩子存了心事。
說來寧老爺回帝都也有個七八年了,寧老爺能自流放之地回帝都,還是謝尚書從中出力,兩家來往頻繁,寧太太竟然沒見過謝莫如。初時是聽人說謝莫如在杜鵑院少見人,後來是聽人說倆姑娘一並上學,謝莫如跟個啞巴似的,不大說話,傻不拉唧,專愛穿紫色。怎麼聽怎麼小透明啊,直到今年,也不知是怎麼了,反正先是聽說謝莫如很得謝柏的喜歡,接著謝太太交待啥差使,謝莫如也要搶謝莫憂的風頭兒。
寧太太當然是心向謝莫憂的,可心裡也奇怪,閨女雖說不是正室,但在謝家是管家的人,還有謝莫憂,不是一直很得謝太太歡心麼,怎麼就能叫個小透明搶了風頭呢。這得是多無能啊!
寧太太這遭還帶了許多東西,專是給謝莫如的,想得哄一哄謝莫如,把謝莫如哄好了,她閨女以後也好做人。都是當家主母,都是做母親的,謝太太自然明白寧太太的心思,隻是,她卻覺著寧太太是打錯了主意。不過,寧太太要見,謝太太便命素馨叫了謝莫如過來。
謝太太著人去請,謝莫如來的不慢。寧太太平生第一次見如此冷峻的女孩子,是的,冷峻。謝莫如年紀與謝莫憂同歲,個頭兒要略高些,不同於謝莫憂杏眼朱唇的活潑可人,謝莫如一雙鳳眼,高鼻薄唇,這樣的相貌,絕對與醜字無關,但你可能不會太注意她的美醜,因為謝莫如抿起唇角,目光冷淡時,寧太太先有了一種壓迫感。
謝莫如給謝太太行過禮,道,“聽素馨說寧太太來了,想見我。”
世間如此直率講話的,寧太太僅見,她簡直不知要說什麼好了。謝太太與謝莫如打交道的時間久,微微一笑,並不介意,指了指寧太太道,“是啊,這就是寧太太。你是頭一遭見她,論起親來,我們還有表親呢。”
謝莫如坐在謝太太下首,寧太太在她對麵,略一抬眼看向寧太太,微微頜首,算是打個招呼,淡淡道,“想必您今日是以姨娘之母的身份過來的,恕我不好行禮,以免誤會。”
寧太太這把年紀,經的見的也多了,這點兒難堪,不算什麼。此際定一定神,反而滿是歉意道,“我這個女兒調理下人無方,衝撞了大姑娘,我做母親的,既知道了,心下很是慚愧。過來看看大姑娘。”
“既是下人之過,您無需慚愧。”見寧太太定力不錯,謝莫如再插一刀,輕描淡寫道,“女不類母,多矣。”
女不類母。
通俗的說法就是,您閨女和您可半點兒不像啊。這句話,多是指性情不像。
像這句話,被謝莫如在此時此地說出來,再加上謝莫如望向寧太太那淡然中帶著譏誚的目光,則真真切切的表達著另外一個意思。寧太太正經八百的正房!嫡妻!寧姨娘是她親閨女,可寧姨娘是啥?偏房!姨娘!妾!
寧太太此刻的感覺,就不是一臉灰了,完全是臉上著了一巴掌,火辣辣。
看,話不再多,夠狠就行。
謝莫如很顯然已經超越狠的境界,簡直是狠辣。
寧太太這把年歲,也不是省油的燈,她老人家忍住難堪,滴下兩滴淚,道,“大姑娘這樣深明大義,我既寬心,又愧疚。”她老人家並不是謝莫憂那種淚流滿麵的流法,眼淚剛剛滴下便已拭去,便顯得格外真摯,寧太太愈發懇切道,“大姑娘這般心胸,委實令老身敬佩。”
“您太客氣了,您能特意跟我來說明此事,該是我感激不儘。”謝莫如看書時就知,對一個人一件事做出總結的話,往往是最後一句話。寧太太已經對她做出“深明大義,心胸開闊”的總結陳詞,可見是急著結束話題,便知這人心緒受擾,不欲多言。不然,起碼應該多收買她幾句,謝莫如卻不能叫寧太太如願,她迅速說道,“您是知道的,這世上雖有禮法,倘萬事皆按禮法而行,世間也就不會有諸多事端了。知道姨娘無奪嫡之意,我很是開懷。我祖母還在,這內宅,總是安穩的。隻是,我是坐井觀天的人,不知外頭的事。內宅如何,終是外頭來定。您家是帝都名門,寧大人亦是朝中重臣,先時,我時常擔憂寧大人心疼姨娘,有朝一日逆轉嫡庶。如今,聽您親口說姨娘並無此意,還特意與我道歉,想來,您家亦無此意,對吧?”
剛剛謝太太說要請寧姨娘歸家時,寧太太都未如此坐立難安,她幾番想打斷謝莫如的話,可未等插上嘴,謝莫如已經說完,就等著她回答了。寧太太麵紅耳赤,連連擺手,“大姑娘,這話可不能隨便說。再沒有的事。”謝家堂堂尚書府都把方氏供佛似的供著,她們寧家更不敢怎麼著啊。
謝莫如唇角一彎,露出一抹淺笑,她那眼神,那姿態,那口吻,是剛剛寧太太真摯懇切的N次方,她道,“那我就放心了。我與母親的性命,全靠您家手下留情。”
“大姑娘,你實在想多了。寧家斷不敢有此意。”重複性的保證,我家是盼著你母親能早知歸西來著,但我死都不能認啊。因被謝莫如一語說中要害,寧太太急需一些佐證來證明她家絕對沒有奪嫡之念,謝莫如已經再次道,“我知道了。您原諒我多思多慮吧,這天下誰不知道呢,我母族已經無人,我母親足不出戶,我的外祖母寧平大長公主也已過逝,我一個女孩子,既不姓方也不姓穆,我姓謝。那些往日恩怨已與我而關了,唯一讓我憂慮的就是,我母親住在杜鵑院,她唯一的身份就是父親的正室,這個身份,唯一擋住的人就是令愛了。”
“在陳嬤嬤說出那句話時,我不得不為母親的安危擔憂。儘管父親母親是禦賜的親事,那也隻是在母親活著的時候,不是嗎?”謝莫如長眉微蹙,說出的話愈發令寧太太如坐針氈,“今日,能得見寧太太您,我因禮法不能向您行禮。不過,您一定得相信,我心中充滿感激,多謝您家願意遵循禮法,使我母女性命得以保全。”
寧太太出身高門,嫁入大戶,除了流放的歲月,人生幾十年再未經曆如此境地。她老人家知天命之年,第一次知道,生命竟有如此不能承受之難堪,臉漲的如同一塊紅布,寧太太急切之下,竟指天為誓,高聲道,“大姑娘,倘寧家敢有此意,天厭之!”
寧姨娘搖搖欲墜,要不是素藍不著痕跡的扶她一把,她得癱地上。
謝莫如點頭,認真道,“我信,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說完這話,謝莫如歡快起身,對謝太太道,“太太,請諒我無禮,我得趕緊回去與母親說,以後可太太平平過日子了。您好生招待寧太太,恕我不便相陪了。”說完,她揮一揮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速度之快,謝太太隻來得及“誒——”一聲,謝莫如已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