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藥(3)
這一夜是多麼難熬啊……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跪在自己的影子裡,抬頭望著濃墨重彩的晚霞一點點被墨藍色的夜幕吞沒,直到數著頭頂的一方天空裡慢慢顯現的星星。深夜無人時,她姑且放下心坐在了自己的腳踝上。
一片萬籟靜闃裡,她想了很多很多,她估摸著這會兒的父親是怎樣一副捶胸頓足的模樣,家裡人如何屏氣斂聲,還有,過了今晚,她又會怎麼樣呢?
有一刹那,她覺得身體已經疲憊得癱軟下來,靈魂出了竅,飛到了未央宮的圍牆外麵,飛到了大好的世界……
她在恍惚中感覺到衣物窸窣聲響,她忙驚奇,挺直腰股,直起酸痛難忍的脖子,看清來人的模樣。昏昏沉沉中,朝下已經褪色,天已經大亮了。
當她看到那人的時候,隻覺得喉嚨乾澀難咽,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裡,一個字兒都說不出來。她真想說:“你怎麼才來……”
劉章望著她,兩人四目對視,卻好像是在看著沒有儘頭的湖底,彼此吞沒著……他從閣道上走來,直到永壽殿前的天井,呂弦的身體就像一座被丟棄在孤島上的石像,在風雨裡孤獨零落……那一刹那,他才覺得自己的心像是剝落下了一片片堅殼。
無話可說,劉章的視線從她蒼白的麵孔移到了永壽殿緊閉的殿門上。
兩人之間短暫而漫長的沉默……
劉章最終離開她,邁開步子,一步步走向永壽殿。殿門徐徐打開,像是一道慢慢豁開了口子的地縫……他就走進這道口子,身後的世界有慢慢地合攏。
“拜見太皇太後。”劉章在呂雉座前拜見。
呂雉像是早已料準了這一幕,在禦座上,斜倚著身子,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說道,“起來吧。劉章,你來的有些遲啊……”
呂雉輕蔑地一笑,“不用說了,難道我還不清楚你來求什麼?剛才那丫頭和你說什麼了?”
這個老狐狸,原來方才就派了一雙眼睛在外頭盯梢呢。
“請太皇太後饒恕呂弦姑娘,一切罪責皆由我來承擔……”
太皇太後放縱地大笑,帶著一絲戲謔道,“過會兒你就去把我的話帶給那呂家的丫頭,不是我想懲罰她,隻是你們年輕人,隻有吃過了苦頭才知道什麼是疼。”
劉章沉吟道,“是……”
“章兒,我的好孫兒,我喜歡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但你比起你哥哥劉襄,你實在是稚氣了些。和我賭氣是沒有結果的,這個道理懂麼。”呂雉微微測了一下身,想要仔細看清劉章冰冷的麵孔。
在她生命的最後光陰裡,她所有的快樂,都建立在一切反對她的人的不幸上,“你可知錯?”
“臣……”,劉章憤恨地閉起眼睛,“知錯……”
永壽殿的門打開了,她看見劉章鐵青著臉色,從台階上走下。
“太皇太後饒了你了。”劉章平靜道,“你起來吧。”
一顆大石頭終於從心口落了下來,她漫長地歎了一口氣,卻好像一時忘了怎麼站起來,她卯足了力氣伸直她僵硬的膝蓋,站起身子。
一時間隻覺得下半身被水火同時吞噬和烤炙,又像是千萬個螞蟻在啃食。她的身體晃晃悠悠,眼看又要倒下,劉章忙攙扶住她。
呂弦撩開他的手,“沒事,站一會兒就好了……” 呂弦稍許覺得自己麻木的像石頭一樣的的腿終於有了一點知覺,呂弦勉強邁開艱難的步子,又想起什麼回望了永壽殿最後一眼,在她腦海中最後出現的是張嫣美麗而憂愁的麵容。
永彆了,她心想。
劉章見她顫顫巍巍的,還是挽住呂弦的一條手臂,呂弦怕被人看見,忙撂開了。
劉章道,“你為我做的事情,我永遠都會記得。”她什麼話都沒說,可能是因為沒力氣再說話了,隻覺得又氣又恨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她怕劉章看見,忙急著往前走,還微微側著臉,迎著風一吹,隻覺得臉頰上火辣辣地疼。
一陣緘默後,她道:“可我什麼都沒有為你爭取到。”
她隻記得陰慘慘的空氣裡,一輪太陽當頭卻毒熱得厲害,想一個金色的漩渦,讓人眩暈的。劉章攙著她走了很久才到門闕下,跋山涉水似的。
呂鑫已經在宮門口,和阿四等著接她。劉章和呂鑫相對無言,互相客套地作了個揖。呂鑫為呂弦撩開簾子,忙把她趕上了馬車,逃跑似的走了。她被扶上馬車時,又回頭看了一眼,他五味雜陳地目送她離開。呂弦終於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兄妹倆人已經無話可說了,呂弦隻覺得自己把頭埋得很低,簡直要低到自己的腳尖上。
沉默了很久,呂鑫終於開口:“我後悔我犯下的錯,那樣你就不會進宮,也不會惹出這樣的事。我現在最想教訓的人就是我自己。”
“哥哥……”
“但我更後悔一直在放縱你。你根本就不明白你差點就丟了性命。而且……”呂鑫深吸了一口氣,居高臨下地凝視著她,冷若冰霜道:“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你和劉章是不可能的。撇開呂家對於他的種種偏見。齊國國立日盛,劉章因此倨傲不群,他又如何會重情於你。更何況劉章這個人他……”
呂弦剪斷他的話道:“哥哥,我們是去父親那兒去嗎?”
“先回我那兒,現在父親不想見你。明兒再去找父親賠罪,至少你安然無恙地回來,能讓父親消消氣。”
“我有些遺憾,不能去謝過太後。沒有她幫我勸說太皇太後,我大概還跪著。”呂弦真誠地看著呂鑫道,“我現在才知道,我想錯了很多事,我也做錯了很多事。比如張太後,我想我根本配不上她對我的恩情。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你會對他一往情深。”
馬車在石子路上顛簸著。垂簾波動著,外麵是一個眼花繚亂的花花世界,青天白日裡,一切都顛簸著,飛逝過去。
家中的女婢上下大都隱隱約約聽到一些蜚短流長,見呂弦回來,都紛紛慶幸,又避讓著。
她看見柳兒幾乎是飛奔出來迎她,她這才覺得自己終於躲過了一場浩劫。一切都是溫馨的,平安的,暴風雨過後的空氣,流淌在無聲的安詳裡。
劉章一回去,管家公已經領著一群仆人恭候著他,直道恭賀之詞。原來方才長樂宮的趙公公馬不停蹄地趕來宣旨,恢複劉章爵位,並且即日起恢複原職。劉興居更是喜難自禁,然而劉章隻覺得在意料之中似的,麵不改色。他剛進家門不久,忙又掉過頭去,騎著馬出去了,撂下大夥兒麵麵相覷。
呂弦洗了個澡,喝了茶,臉蛋兒上方才有了些潤色。已經空蕩蕩的,麻木的軀殼終於有了點溫度,起死回生了。之後她唯一的感覺便是餓。
呂鑫坐在她房內,看她狼吞虎咽地吃著茶餅,一麵覺得心疼,又覺得如此或許也好,從此她再也不會進宮麵聖了。一個和宮廷來往過分密切的女孩,通常都不會有好的下場。張嫣這回幫了她,也算是還債了。
還沒等她休息好,一個家仆已經來報,劉章正在外等候。呂鑫不敢怠慢,忙請他進來。“你快些準備好。”,呂鑫站起身,對呂弦道,又有些羞於啟齒,但不得不說,“我和你說的話,你都記在心裡了,這次不能再隨你的性子了。”
呂弦把頭低的很低,呂鑫把柳兒一同叫了出去,劉章便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