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似是有人輕舒一口氣,雪脯起伏,他正想埋首下去,聞一聞那泛著春紅的香汗,忽覺後腦一沉。
倒下去的時候,眼前仿佛有金碧輝煌的長安之景一一閃過。
緊接著“撲通”一聲,他意識昏沉地墜入深湖。浪花湧起,將他的身軀包裹著下墜,他撲騰幾下,無儘的水流奪走了他的氣息。
碧波蕩漾,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映出岸上兩道纖長的人影,正冷冷望著男人沉入湖底。
此湖極深,此人不會遊泳,神仙都救不了。
待來日浮屍水麵,也隻會判個酒後失足撞在假山上墜湖。
死在西域的大梁使臣不計其數,沒人會在意一個小小長史的生死。
“他沒傷著你吧?”朝露望著一旁的胡姬秋葉。
秋葉換上了她的衫裙,故意扮作她在假山中引誘劉起章。王庭中的舞姬樂姬,是城中仙樂閣的胡姬,大多是西域兵荒馬亂下無父無母的孤兒,賣藝賣身為生,甚是可憐。朝露前世在宮中無甚朋友,常喬裝與她們一道吃酒作樂,都是真性情的女子,倒也相處自在。
秋葉正斂著衣衫,朝那湖中啐了一口,道:
“碰都沒碰著,這個慫貨。呸,什麼東西,敢覬覦王女。”
“你悄悄出城去避避風頭,不到一月不要回來,這些錢給你買酒吃。”朝露遞予她一錦囊的銀錢。
秋葉將奪來的信箋塞在她手中,笑道:
“你的恩情我一直記著,下次還有這種事,儘管來找我罷。”她大大咧咧接過銀錢,也不推脫,月牙似的眼睛一勾,便拍拍手離去了。
朝露掀開一旁宮燈的琉璃蓋,將信箋一卷,在燈燭上點著了火。
她靜靜望著火苗肆意燃起,一一吞噬了箋上瓣瓣淡色芙蓉。
心中無名地升騰起了一絲快意。
玉指輕攪,抖了抖燃儘的紙灰,火星子翻飛,幾近燒了眼。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的一刹那,羽睫微顫,心間大動。
手中最後一縷信箋的焰光,照見了湖的對岸,立著一個人。
時間恍若靜止了須臾,唯有袍袖隨著湖波輕輕拂動。
一道隱秘而深遠的目光隔著一湖春水,正朝她望過來。
不過是黑色的剪影,麵容模糊不清,卻有著洞徹人心的目光。像是山間冰涼雪,融融而化,照在她身,有如燒灼。
此時,雖不見麵容,但她心中已萬分篤定。
就是他。
這樣的目光,她隻在一人眼中見過,死生一世,難以忘懷。
朝露恍若在湖麵清波之上,望見上輩子的倒影。
人海中萬民景仰的遙望,相擁時烈火燒身的凝視,離去後隱忍不語的回眸……
她與他之間寥寥數次無聲的對望,如同一點點微末火星,彈指間點燃了她心底荒蕪已久的記憶。
前世,叔父將佛子幽禁宮中,數十人鉗住他的身,將鹿血酒灌入他喉中,並召來數十美姬,鶯鶯燕燕在他麵前搔首弄姿。
佛子身姿如玉,巋然不動,數日來始終手持念珠,閉眼誦經,絲毫不為美色所動。
最後,美姬漸漸散開,朝露身著縐紗霓裳,拈花而舞,碎步翩躚,伏於佛子身前,支頤側臥,嗬氣如蘭:
“法師,她們不美嗎?”
“芙蓉白麵,不過紅粉骷髏。”他道。
名貴的鮫油燈燭半明半滅,幽香旖旎。軟羅紗帳如煙似霧,來回搖曳,隱隱勾勒出兩道靡麗輪廓。
帳中,佛子大汗淋漓,唇瓣浸了血一般的紅,檀口翕張,誦經不斷。
她為他拭去額上、頸間、胸前汗水,隻覺他渾身燙如火,發顫不止,緊抿的唇舌就差要咬破:
“法師,你很難受……何不紓解?”
“肉身凡胎皆是幻象。所見即是空,所相亦為虛,耳鼻舌意,亦複如是。”他道。
她玉臂輕展,勾上了他的頸,顧盼間上唇輕咬下唇,輕聲道:
“法師,你愛慕我,我也愛慕你,何不共赴極樂?”
“汝愛吾何?”他問。
“我愛你眼,愛你鼻,愛你口,愛你耳,愛你身。”她指尖輕點,自他的麵上至頸下,一一撫過他緊緊閉闔的眼瞼,密如羽扇的睫毛,在他白玉雕刻般的麵。
佛子搖頭道:
“眼中但有淚,鼻中但有洟,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處不淨。”
她頓了一刻,而後葇荑微微一挑,衣衫緩緩滑落,柔紗層層堆疊在不盈一握的束素。
無瑕白玉,含苞紅蕊,世間絕色。
她笑問道:
“法師倘若真的心無雜念,為何不敢睜眼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