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襄微微抬眸,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一摞經文上。
暮春時分,天氣濕熱。
她回來得急,發了一身汗,鴉青長發隨意地披散下來,呼出的氣息時不時拂動額前的碎發。雙手伏在案上,紅袖挽起至手肘,露出整段瑩白的小臂。
洛襄挪開視線,不動聲色,抬手接過她遞來的經文。
薄如蟬翼的紙張上尚存她的餘溫,還有一股旖旎暗香,撲鼻而來。
清甜的香息揮發,在空中蔓延,纏繞心懷。
像極了……
像極了夢中……
洛襄指間一顫,呼吸一滯,燙手般收了手。
手指一鬆,經文緩緩飄落,四散在各處。
“襄哥哥,你的手……可好些了?”她望著他顫動的手指,遲疑地問道。
夢裡的那個人,也叫他襄哥哥。
“無礙。”他閉了閉眼。
“都是我,害得你如此。”朝露絞動著身側的衣衫,垂頭道。
“女施主不必自責,是我心甘情願。”洛襄起身回避,懸在腕間的佛珠輕輕一晃,“我當日既在佛前立下誓言,必會護你周全,送你出城。”
朝露抬首,問道:
“你早就算到他們會查,會找到那封信?才用了白紙替代?”
“不錯。兵行險著。所幸信已送出,城外我座下僧眾,十日後烏茲王大宴,會有比丘、比丘尼以為王祈福之名入王庭。我已作安排,你可混在其中,逃出王庭。”
朝露秀眉一蹙,問道:
“那信,不是空白的嗎?不是沒有送出去嗎?”
緣起倚在殿門前,得意地笑道:
“那是師兄的障眼法。玄機就在我給你的藥瓶裡。那藥有奇香,你在拭在手中,師伯一聞便知,定會察覺。”
朝露突然憶起,當日那位老僧被火杖燒了手,向她求了藥。
原來,那信藏身竟在那不起眼的藥瓶中。
麵前的洛襄微微偏過身。朝露感到一束溫潤的目光望過來,籠在她身。聽到他緩聲道:
“當日未曾告之於你,是怕你因此受了牽連。”
所以,他布下一張白紙之局,就是要讓洛須靡抓住錯處,如此既不會讓人注意那小小藥瓶,更是給了她辯白的機會,讓她自保。
“我已於信中命西域諸僧四處找尋洛梟下落。待你出王庭之後,便送你去你三哥處。”
聽他此言,朝露抬頭,問道:
“那你呢?……”
“我還需留在王庭。”洛襄神容端肅,言辭冷峻。
朝露望著他頎長而孤絕的背影,微微一怔。
你可知這王庭,危機四伏,各個都想在你身上分一塊肉下來。朝露心道,是她以色-誘為名,暫時壓製住了洛須靡各種手段。
若她一走,洛須靡為了讓佛子破戒,怕會是無所不用其極。
屆時,佛子所受之苦,怕是不止是如此。
朝露抿了抿唇,昂首道:
“為何不一起走?襄哥哥……”她還欲再辯,卻被他輕斥一句:
“待你出城,你我再無瓜葛。不可再喚我哥哥。”
這一句輕描淡寫,使得朝露重重愣在那裡,千言萬語像是一道牆堵在胸口。
眼前的洛襄,一身玉白如蒼山覆雪,立在滿堂佛像之下,金光畫壁,竟也壓不住他這一身的冰魄玉骨。
佛子目下無塵的氣質在他身上渾然天成。
數步之遙,卻恍若猶隔天涯。
朝露不甘地上前一步,將頭撇去一邊,低低道:
“我偏不。我送你燭火,給你做飯,為你抄經……你既收了我的心意,我如何不能再喚一聲哥哥?”
洛襄不語,背對著她俯下身,一張一張從地上拾起她昨夜手抄的經文。
然後,當著她的麵,將一摞經文置於燒著的火燭之上。
“女施主昨夜抄錯經文,亂了文序,實乃藐視佛法,視同褻瀆佛祖。”
朝露怔忪地望著一夜心血被火焰一張一張吞噬,轉瞬間化作猩紅的燒燼,被他一把丟入火盆之中,最後灰飛煙滅。
她昨夜一夜未眠,一字一字,寫得極為辛苦。她一一與原文對過,怎會有錯?
前世,國師明明指點過她所抄的《楞嚴》。
萬壽節上,她手抄百條經幡,為李曜祝壽。在場諸位高僧一見,皆是讚不絕口。
怎會有錯!
朝露一臉不可置信,不甘地從火盆中拾起未燃儘的黑灰碎屑,想要證明自己沒寫錯。
亂飛的火星子燒了她白玉無瑕的手,亂中一抬首,卻見洛襄回身,深深望了她一眼,而後在漫天飄飛的灰燼中背身而去。
他的身姿,太過清絕,那雙眸子,太過攝人心魂,讓人移不開眼。
可那目光,又太過冰冷,分明和前世毫無分彆。
前世,那時日日夜夜相對,她無數回挫敗,隻得他一句:
“女施主,愛欲燒身,及早回頭。”
明明也是肉身凡胎,可他這個人為何比那玉雕的佛像更冷?
朝露眼眶發澀,氣急敗壞,一腳踢翻了銅盆,轉身跑出了佛殿。
燭火惶惶,欲滅不滅,搖曳不定,隻餘一小簇微光。隻需從何吹來一陣風,便會倏而一下子全化作青煙一縷。
暗香亦如漣漪一般慢慢淡去,消散。
恍若一場經久的幻覺。
呆呆立著的緣起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擺正翻滾在側的銅盆,忍不住撿起其中一張燒了一半的經文。
他將那一角經文翻來覆去地看,最後撓了撓頭,不解地問道:
“師兄,她,她好像沒抄錯啊?”
“她沒錯。”許久,立在陰影裡的洛襄開了口,“錯在我。”
緣起抬首看向他,見他半張側臉映著血紅的燭火,另外一半張卻全然浸在黑暗之中,不見容色,隻聞其聲深幽:
“是我,犯了色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