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身姿高徹,夜色中滿身霧蒙蒙的白。身後跟著的一名內侍小跑步,小臂舉得老高給他撐著一頂綢傘。
曲橋迤邐,彎彎折折,他的步伐不疾不徐。每邁開一步,僧袍前擺便微微一皺,隨風揚起,又垂落下來,覆住一雙長腿隱隱的輪廓。
發現水榭中有人,來人腳步一緩,淺淺一躬身行禮。
身旁的侍女一向怕極了這位國師,擠了好幾個眼神示意她回禮。
朝露淋了雨,衣衫被雨水打濕黏膩,一身狼狽,想到國師素來不喜她,定是不會給她好眼色。
豈料他隻是瞥了一眼內侍,那內侍便識趣地將傘遞給了她的侍女。
他寬大的袍袖垂落,吟道:
“為師曾教過女施主:魚鱗天,不雨也風顛;棉花雲,不久雷雨鳴。見此天此雲,必有大雨。”
她憶及他確實對她如此相授,隻不過被她忘記了,她垂下頭去絞著手中錦帕,低聲道:
“在我故鄉,可不像長安有這般多的雨。”
他與她一道立在荷塘前,憑欄觀魚,問道:
“池魚思故淵。女施主在長安宮中可過得慣?”
她將最後一把餌都丟入水中。
魚兒幾番爭搶,鮮紅的魚尾躍出水麵,時不時湧起小浪陣陣,終究翻不出這小小水塘。
她望了池麵,歎著氣回道:
“四麵都是牆,跑不了馬,天空也看不到幾顆星星,跟故鄉好不一樣……法師,你可知,在我故鄉,無論春夏秋冬,夜晚都可看到好多星星。如今,我遠望,不見故鄉,也不見親人,更看不到星星。”
雨聲喧囂,一旁身長玉立的男子靜默不語。許久,久到朝露以為他或已不在,卻見他從袖中伸出手,指向夜天西北,示予她道:
“北鬥星勺柄最末端的那一顆星,叫做‘搖光’。搖光星所照之地,便是你的故鄉,烏茲國。今日天雨,不見星月,待天晴之夜,便可觀測。”
她的麵上終是露出一絲笑意,眺望夜空中被雨幕遮掩的渺渺星芒,回道:
“多謝法師指點。往後我在宮中看到那顆星,就好像能看到故鄉一樣。”
他微微頷首,麵容如常冷漠,冒雨離去。
那一刻,她望著他雨霧中的背影,覺得他好像也不是那麼厭惡於她。
……
“滴答——滴答——”
朝露收回了前世的思緒,掀起眼簾,睫毛微顫。
涼絲絲的的水滴墜在她的眉心,再沿著她的麵,淌下滑膩的側頸,透濕了她的薄衫。
她遲緩地伸出手去,接住一滴落在她掌心的雨水。
不愧是佛子,果然料事如神。
雨滴越來越密集,接連不斷打在二人身間,澆滅了身邊熊熊的火焰,灼熱消弭。大火為傾盆大雨所滅,各處仍有燒燼的梁木,屋瓦傾頹,泛著一片濛濛的青灰。
洛襄從滿殿殘破餘燼中站起身來,輕輕從櫃中取出一身乾淨的僧袍,蓋在她的身上,而後推門而出。
晨曦的微光自燒焦的雕窗照下。
朝露看到他立在佛殿門前,濕透的玉白袈裟迎風招展,清袖拂動。
他的身後,是數丈之高的金身釋迦像,猶如身披萬道華光,有大光明之相。
他手撚佛珠,平視遠方,一言不發,既如和風細雨,亦是雷霆萬鈞,動人心魄。
不知為何,佛子的身姿與她記憶裡前世那位國師身上的玉白之色漸漸交融,重合在雨幕之中。
不僅朝露怔住,守在佛殿階下的眾人齊齊大震。
為首的鄒雲和身後的大片守衛目瞪口呆,立在原地,任由手中本來拿來救火的水桶翻滾在地,與漫天雨水混在一處。
“神佛顯靈了!佛子開恩啊!”
烏茲人向來迷信。
見大火驟然為暴雨所滅,佛子毫發無傷從佛殿走出,他們既心虛又驚恐,頓時神誌慌亂,當場腿腳一軟,紛紛放下兵器,不住地朝佛子跪地求饒。
佛子困於火中一時,其聲名傳遍烏茲王庭。
今夜之後,世人驚聞,佛子大有神通,能受業火而不焚。一夕之間,王庭上下,修佛之人成百上千。
唯獨朝露心有隱憂,他聲名愈盛,對洛須靡威脅愈大,在王庭中便愈發危險。
***
之後的數日裡,正逢烏茲王宴,西域諸國來朝,王庭四處皆是服飾各異的使臣,往來各人甚是龐雜。
烏茲以西的大宛人高鼻深目,東麵的車師人皮毛為衣,大月氏人膚色黝黑,金發碧眼。來使紛紛入宮,明為覲見烏茲新王,其實未必不是來查探佛子的。
這一日朝露晨起去往佛殿,在王庭的一處九曲回廊間,迎麵碰上一隊使臣。
是雲紋青袍的大梁使臣。
洛朝露一身白羽紅衫,神容豔絕,走到哪裡,都有人偷偷看她。
與這隊使臣隊伍錯身之際,她總覺有一道若有若無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
她快走幾步,下了長廊的石階,一時不察,踩空了一級,往下跌去。
一股遒勁的力道捉住她的手腕,沒讓她摔下石階,而是靠在了那人結實的肩臂上。
“當心。”那人沉穩有力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聽到這個聲音,朝露瞳孔睜大,心跳驟然猛烈起來。
驚愕間,她沿著那人臂上鑲繡的青雲紋往上看去。
還未看到那人的臉,卻見他已鬆開她的手,側身離去,隻可見一個高昂的背影,與這隊大梁使臣一道,漸漸消失在長廊儘頭的樹蔭之中。
獨留朝露怔在原地半晌。
俄而,她醒過神來,邁開步子朝佛殿狂奔而去。
沒走幾步,她一頭撞上一個溫熱的胸膛。
“怎麼了?”
洛襄方下了早課,見她慌慌張張跑來,伸手扶住了她。
聞到熟悉的白旃檀香,聽到他和煦的聲線,朝露狂跳不止的心才平複下來。
“明日便是烏茲王宴,有人會來帶你出宮。”他似是看出了她的不安,以為是為了出宮一事,便出言安慰於她。
她知道,洛襄是要趁王庭使臣繁多,洛須靡無暇顧及,且禁軍人手不夠,要掩護她逃出王庭,重獲自由。
可她此刻縈繞心頭之事,卻不在此。
她抬眸,望著他溫和的眉眼,極力使自己冷靜下來:
“襄哥哥,烏茲王宴,你也會出席嗎?”
洛襄點了點頭。
朝露忽而眉心一跳。
她終於憶起,前世就是在烏茲王宴上,當著諸國使臣的麵,佛子第一回破了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