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萊特上尉今天起得很早。
他從軍官宿舍門口搭乘軍務專線出發,在終點站下車,借著候車室洗手間的全身鏡把皮靴濺上的泥點擦去,確定從頭到腳沒有一絲疏漏,然後穿過閱兵廣場,在廣場中央停下來,一絲不苟的向勝利紀念碑立正敬禮。廣場上很多人向他投來微妙的目光,弗萊特有些臉紅,他知道為什麼——從這裡經過的老軍官都隻是匆匆向紀念碑揮一揮帽子,隻有新丁們才會帶著崇敬和熱情停下腳步。
事實上,由於軍團總部向來新丁少得可憐,每天早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廣場上,做出這樣舉動的隻有一個,不,兩個人——一個是他,另一個離他十幾步遠,剛剛把舉起的胳膊放下。
“上尉,”那個年輕的黑發女中尉友好地向他打招呼,蒼白的臉上帶著謙恭的微笑,“您早。我是莫德爾,第三混成旅第二團的,我們剛回來休整,我一直夢想來這裡看看。”
五月末的天氣,卡森城的春天隻剩下個尾巴,那個人卻還穿著洗得褪了色的冬常服,軍用鬥篷已經破破爛爛,幾乎像漁網一樣掛在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酸臭的魔獸口水味道。她顯然是走路來的,褲腿膝蓋以下濺滿了泥點,一隻靴子已經裂開了嘴。
覺察到弗萊特的視線,莫德爾悄悄把腳向後拖了拖,意圖掩住從靴尖露出的同樣沾滿了泥水已經分辨不出本色的羊毛襪邊,臉窘得發紅,說話也有些結巴:“抱,抱歉,我知道我的軍容不夠整齊,可是,我的錢得用來買藥,他們說,可以讓我恢複的那種藥——可是,我不知道藥名——”她的聲音突然哽住了。弗萊特看著眼前低下頭抽鼻子的人,覺得眼睛也有點酸楚。
毫無疑問,又一個征兵令下的倒黴鬼。他們原本天賦並不及格,異能測試結果可能隻有D級偏下,卻被強行送到戰場上,在高強度運作下被壓榨出最後一份力量,當因為長期透支精神力導致能力退化時,又會像個垃圾一樣,被強行從軍隊踢出去。他看過關於那種藥的報告,事實上,那隻是高強度的恢複劑,可以快速回複體力,卻被前線那些黑心的軍醫傳得神乎其神。
“那種藥沒有用,”弗萊特柔聲安慰那個可憐的受害者,“你不如把剩下的錢買點彆的,可以謀生的東西。”
莫德爾固執的搖頭,天真的黑眼睛裡滿是希望,“我和那些人不一樣,還年輕,還有希望恢複——您聽說過這個藥的名字吧?”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麵潦草的字跡被汗漬和血漬浸得模糊不清,“當初老伊克斯——我的上司給了我這張字條,他說,彆聽那些醫院裡那些混蛋的,他們隻會說你沒希望了,成了沒用的廢物了,你去試試這個——沒有醫生肯給我開,他們對我說你可以回家了,但是我不能這麼回去,我的母親去年去世了,我還有三個小弟弟,”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的軍齡還不到兩年,保險和補助都很少——”
“能在前線呆上兩年並活下來,已經足以證明你的出色了,中尉。”弗萊特覺得他的眼睛越來越酸,他抬起手,借著整理軍帽的動作飛快的抹了抹眼角。“跟我來。”
他領著莫德爾穿過廣場,來到對麵軍團總部勤務處24小時業務辦理窗口,把自己的登記卡丟了進去,衝著裡麵打瞌睡的莉莎大媽喊:“十支D7-特效劑,外加,”他回頭看了莫德爾一眼,“一件鬥篷,一雙靴子,記在我的賬上。”
“我,我不能白拿您的東西,上尉,我有錢,”莫德爾掏出一卷皺巴巴的紙錢,臉頰被驚喜和感激染得通紅,“你看,我有錢。”
“拿著吧,中尉。”弗萊特坦然的說,儘力讓自己的語氣不那麼悲天憫人,就像平常一樣,“這些東西我們每月固定配發,我用不了那麼多。而且,這裡也沒前線那麼貴。”
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窗口,隻用餘光掃視手足無措的小姑娘。這樣,或者她會自在一點,他想。為了不陷入哭哭啼啼的推讓和感謝之中,弗萊特快手快腳的把莉莎遞出來的東西接過來,塞到莫德爾手裡,然後,連再看一眼這樣的動作都嫌多餘似的,迅速讓自己消失在人來人往的大廳中。
她可能會哭一會兒呢,他想,但等她抬起頭來,那個幫助她的人已經悄悄離開了。這樣最好,我們都是軍人,最不需要的就是彆人的憐憫和同情,那是對軍人的侮辱——她會一輩子感激那個給她幫助同時保有她自尊的人,以後遇到困難的時候,就會對自己說:“莫德爾,彆泄氣,這世界上還是有好人的——”
弗萊特感慨著踏入辦公室,給自己泡了杯咖啡,打開電腦開始檢查當天工作安排,他的眼睛突然定在了屏幕一角,而且越睜越大:“這是什麼——雷爾少校?”
“怎麼了?”
弗萊德的聲音顫抖著:“今天是5月29日對吧,長官?”他麵前屏幕上是醫院傳來的電子檔案記錄,頁麵的最後一行文字正在閃爍個不停:“莉莉·莫德爾中尉,隸屬卡森第三混成旅,死亡。死亡日期:奧丁曆779年5月26日。死因:自殺。”他的嘴巴張得大大的,“我今天早上還遇到她,送了她一雙新靴子——”
“幽靈不需要新靴子,”雷爾探過頭來看了看,嗤笑一聲,“很顯然,你今天早上遇到了個騙子,弗萊特。”
卡琳·萊斯一穿過閱兵廣場就從身上扯下了破鬥篷,脫下了不合腳的破靴子——在那雙沾滿汙泥的羊毛襪下,她腳上還套著一雙半舊的,完好無損的,合腳的軍靴——她把這些破爛塞進垃圾箱,轉過兩條街道,從卡森第三軍醫院的後門大搖大擺的進去,在住院部的病房裡繞了一圈,用新鬥篷,新靴子外加三支特效劑從一個長住的老病號手裡換了一套奧德蘭天然護膚係列化妝品,拎著剩下的東西拐進了地下室。這裡被一條布簾一分為二,左邊是解剖室,右邊是停屍房,常年冷氣森森陰氣逼人,莉莉·莫德爾中尉穿著一身嶄新的軍裝直挺挺的躺在停屍床上,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魁梧身影正在忙碌,力圖讓那張被繩子勒得麵容鐵青眼球突出的臉符合一個英勇殉國軍人應有的體麵。
顯然軍隊的人已經來吊唁過,屍體腳邊的桌子上整齊的擺著死者生前的照片,水果和鮮花,在這個滿是福爾馬林味道的地方顯得有點不協調。卡琳把那套化妝品放在屍體肚皮上,隨手撈起一個蘋果大啃。
“是真貨。”瑪姬·布萊斯特整形醫師從兜裡掏出放大鏡,仔細研究了那個金色的防偽標識半天,又把它放下,繼續乾手裡的活兒。“從老霍斯那裡拿的?”
“是假的我就去砸了她那張爛床。”卡琳點點頭,嘴裡依舊含糊不清:“你說這東西她能不能喜歡?”
“更年期老女人的心思很難猜。”瑪姬放下工具,對著屍體左右端詳,“這麼看就順眼多了,是不是?”
卡琳漫不經心的瞄了一眼,咽下最後一口蘋果。“還行,和她沒發火的時候差不多。對了,這蘋果不錯。”
“行啦,收工!”瑪姬把橡膠手套脫下,扔進垃圾桶裡,拿起一個蘋果咬了一口,甜美乾脆的口感讓她一下子跳了起來,瞪向那個坐在停屍床邊換衣服的人,“媽的!是特供A級!你剛剛吃了整整五十塊,混蛋!”
“你腦筋太慢了,瑪姬,既然是英勇殉國的軍人怎麼可能不下點本錢。”卡琳毫不在乎的抻平自己軍衣上的褶皺,撩起手邊的裹屍布擦靴子,“行啦,我要去見那個老巫婆啦,祝我好運?”
她得到的答複簡單明了:“滾蛋!”
蘇珊·溫德軍醫長最近很煩。事實上讓一個中年婦女煩惱的東西很多,比如和自己的腰圍一起增長的脾氣,比如到了青春叛逆期的孩子,比如老病纏身需要人照顧的父母,比如越來越不順眼的丈夫,總之,生活已經壓得她不堪重負,讓她對待工作中的那些小蟲子愈加不耐煩。所以,當卡琳把那套化妝品和那張條子恭恭敬敬的遞給她的時候,她連眼皮抬都沒抬一下,飛快的在上麵潦草的簽了名,冷冰冰的從牙縫裡迸出幾個字:“C3棟107。”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