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自己的老底都已經和盤托出了,不去順便明確一下仇家的出處,就算吃虧。於是她擺出謙恭的語氣道:“將軍也算認識我了,我卻未曾有幸結識將軍,鬥膽請教將軍尊姓大名,在何處高就啊?”
那人沒有立刻回答,天邊的晚霞斜斜照進承暉亭來,將他周身暈染上一層淺淺的金棕。他側對著她,微微垂下眼,那眼睫濃而纖長,忽然多出一絲人間煙火氣。嗓音似乎也不是那樣不近人情了,含糊應道:“國姓淩,在東宮任職。”
好家夥,也姓淩,看來是皇親國戚,難怪從骨子裡透出傲氣來。這種人得罪不得,如今天下是姓淩的天下了,尤其有爵的人上人,更得小心翼翼奉承著。
居上換了個持重標準的微笑,欠了欠身,“失敬失敬,原來是淩將軍。前幾次我失禮了,還望將軍不要見怪。既打過兩次照麵,咱們也算認識了,日後請將軍來舍下小坐,我為將軍煎茶,向將軍賠罪。”
居上是打著小算盤的,結識新朋友,不是什麼壞事,至少將來再去探望存意,還能說得上話。
果然,從公事轉變成了私交,對方的神情也略微緩和了些。
恰在這時,分散在各處的官員都向龍首殿聚集,看樣子燒尾宴要開始了。這位皇親國戚也不能再耽擱,向她微微頷首,“少陪了。”
居上道好,很高興終於可以不用再麵對他,自己也得趕回望仙台去了。不想剛要挪步,又聽見他扔了一句話,“等見到陸給事,我替小娘子把話帶到。”
居上怔愣間,他已經走下廊亭,闊步往龍首殿去了。
回過神來,她懊惱不已,“替我把話帶到……我要說什麼話,自己都不知道呢。”嘴裡嘟囔著,匆忙返回了望仙台。
還好女眷入座稍晚一些,她回到三嬸身邊時,三嬸替她留好了位置,隻是低低問她:“上哪兒去了?”
居上含糊道:“上外麵逛逛,正巧遇見個熟人,說了兩句話。”
顧夫人端起葵花盞呷了口飲子,借著杯口擋嘴,不動聲色道:“看樣子,皇後殿下心裡有了太子妃的人選了。”
居上朝對麵望過去,中書令家的四娘子乖巧地坐在她母親身側。殿裡燃了燈,燈火映照著她的臉,那粉嫩的女郎,看上去愈發細膩溫軟。
居上剛想誇讚四娘子兩句,卻聽見顧夫人歎氣,“唉,原本這殊榮應當是咱們家的,如今時局變了,一切都變了……你沒瞧見,那位令公夫人多歡喜,像隻鬥勝的公雞。”
居上也端起飲子抿了一口,“一朝天子一朝臣嘛。白白胖胖,充滿希望,我看四娘子不錯。”
“嘖!”顧夫人有點怒其不爭,她是英雄末路了嗎?起碼不要這麼認命,表示一下不平總可以吧!
然而居上安逸得很,以前自己受夠了到哪兒都萬眾矚目的待遇,像現在這樣,焦點轉移到彆人身上,才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放鬆。
她開始專心致誌品鑒今晚的菜色,望仙台和龍首殿的筵宴是一樣的,紅羊枝杖、五生盤、纏花雲夢肉、遍地錦裝鱉……許多家常少見盛宴常備的硬菜,很豐盛,卻也很膩味。
最受女孩子歡迎的,自然是玉露團那樣的小點心。居上吃了兩塊甜雪,這是種加蜂蜜烘烤而成的酥脆甜餅,入口即化,搭配上點綴了櫻桃和荔枝的酥山,這燥熱的傍晚,因這一勺沙冰逐漸清涼下來。
當然了,一場大宴不單要注重色香味,觀賞性也不可或缺。宴到火熱時,四名宮婢合力搬來了一隻巨大的盤子,擱在食案中央,盤子裡是用麵食捏成的七十個樂工和伎樂,有個專門的名字,叫素蒸音聲部。樂工穿著胡服演奏器樂,伎樂彩帶飄飄恍如飛天,麵人的味道不一定好,但麵塑的技藝,卻稱得上巧奪天工、惟妙惟肖。
眾人一致感慨,好些年不曾見過這道菜了。大庸到了後期,帝王設宴如例行公事一般,連廊下食的口味都讓人不敢恭維。好多官員想儘辦法告假,寧願去路邊吃一碗冷淘,也不願領教燕饗。可見一個國家的興衰,也如開門過日子,連吃都沒有心腸了,離敗落還遠嗎。
居上聽見眾口一詞慶賀新朝,恭維之中也有幾分真心。自己不便摻合,夾了塊漢宮棋,放進了麵前的碗碟裡。
宴飲不慌不忙地結束了,接下來就是各種娛樂。龍首池周邊掛滿了燈籠,南北球場上也燈火通明,內教坊梨園部的歌舞伎在台上獻藝,不遠處還有百戲,真比端午節還熱鬨。
各家夫人與小娘子們的消遣,無非藏鉤、蹴鞠,步打球等。燒尾宴散了,慢慢也聚集了很多閒庭信步的官員們。
一棵櫻花樹下擺了張胡榻,榻上的金盤裡供了一排角黍,女郎們拿小角弓玩射黍,誰射中了誰吃。這個遊戲必不能少了居上,以前一起玩過的小娘子們把她推到了正中央,遞來角弓,鶯聲燕語地起哄:“請辛娘子一展風姿。”
居上其人,落落大方,很不認命,且又挫又愛玩。她一直有著迷一般的自信,認為自己在不斷精進,這次一定比上次強。反正前麵十來人沒有一人射中,自己就算偏了準頭,也沒什麼丟臉。
於是站在紅線之外,颯爽地擺開了架勢。射黍的角弓隻有正經弓箭的一半大小,拿在手裡玩具似的。她屏住呼吸,調準方向,渺起一目瞄準了其中一個角黍,姿勢絕對漂亮。然後十拿九穩拉弓放弦,“咄”地一聲,射在了櫻花樹的樹杈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