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倬並未吵醒她,等了好一會,書頁摩擦聲窸窣作響,她淺淺翻了身,將頭埋得更深些,以此安睡。
末了,燭火終於是熄滅了,隻剩帳外夜風料峭,肅肅一宿。
蕎知星醒來時,賬內已經空無一人,她找過王乾娘後回到藥帳,對著一堆藥材發愁。
“蒲黃……墨旱蓮,地錦草,拳參……”
瞟睨四下無人,纖指袖中畫結施法,追溯之術便牽引在黃色藥粉上,一截香轉瞬而逝,安靜如斯。
她不死心,轉而牽引於那株淺黃乾花樣的草藥,須臾之間,一副青草連天的畫麵浮現,它被折斷,晾曬……
蕎知星感慨唏噓,連小花小草都甘於成為藥引,她卻連它們做什麼用都不曾知道。
城牆那邊人群嘈雜密集,木樁石磚來回搬運,斷然不會注意到躲在角落盯著蕭倬的蕎知星。
而他一身銀色鎧甲陽光下刺目,諸多紛雜人影中尤為顯眼。
“哧。”快速從竹排後溜竄,水藍大夫衫裙竄入賬內。
彼時她正在主帳內瘋狂翻找,餘光盯著帳屏一刻不鬆。
忽然指節碰到冰冷器物,她欣喜將它抽出,發現是隻上好的綠釉筆架,頓感泄氣。
古人言情濃時不知,意沉時不覺,這個情是喜也是悲。
以至於蕭倬掀開帳屏時她都沒反應過,為何自己聽不見腳步聲。
望見他眉心微微皺起,神色恍不可察地一閃,隻是輕輕反問。
“你在這做什麼?”
她低頭瞧這自己手中捏著的綠釉山形筆架,嘴角微抽。
再抬頭時已然滿眼欣喜扭捏抽手,再低頭羞聲回答,溫良無害模樣。
“回殿下,知星想找紙墨筆硯,不小心打翻了東西怕王爺責怪方才慌亂起來。還望王爺寬恕。”
“紙墨?”他眼波流轉,側頭一笑,竟有些讓人猜不透。
“我瞧藥帳沒有紙和筆,思索著藥方研摩無處可寫,就鬥膽……王爺恕罪,知星再也不敢了。”
就算在天庭破案時,她也從未對“筆墨”有過任何執著,見到三生池中流水落花時,會使靈力鑄筆揮灑,隻為那一刹那池中青蓮綻放,三界生春的祥兆頭可以永臨。
可絕不是無端臆斷,她似乎發現自己所占身軀的主人似乎格外鐘愛詩畫。
無意識間,好幾次用簪子在棉毯上圈圈畫畫,就連蕭倬完膳後,順勢於桌案前翻閱兵書,不時有士兵入帳稟報,她深感百無聊賴,瞅瞅那瞅瞅這,一下就被他書頁上一行“終而複始,日月如是”所吸引。
“好,孤借你筆墨一用。”
蕭倬踱步至桌案前,饒有興趣地看她無處安放的小手,縱然在他眼裡,蕎知星隻有烏黑的腦袋垂低著。
“不過,孤方才見你緊握著西河郡的地形圖,是否星大夫也喜歡作畫?”
猶如晴天霹靂,她瞪大眼睛看著另一隻手因緊張而抓著的皮紙,緩緩抖開,一張彩繪地形圖展現。
“我……不曾知曉……”
“不緊要,有請星大夫為孤作畫一副,將好孤也要稍坐休整。”
還真是一點拒絕的機會不給。可是她從未用凡軀執筆作畫,也從未思索如何作畫。
正當她細細思索時,腦中天崩地裂混亂無比,帳外黃沙淘漏,萬千點點漏入心神,庸暗深淵裡轟然崩裂,記憶猛然撞入胸懷,如狼如虎。
“桑兒,保娘教你,筆身要靈巧,遊龍驚鴻都會躍然而出,你看啊……”
“保阿娘,可是墨汁已經暈開了!”
“莫急……”
……
“恩?”
“好,知星為王爺作畫。”
蒼天饒她,寄宿不是天道義容之事,記憶歸位,既是蒼緣讓她走這一步棋,那便走吧。
縱然從幼時起偏愛作畫,畫過大梁運河船舫,畫過山腰亭台,畫過湖水庭沼,就連長安城裡閒池殘花落,月下魅霜,姐妹們旋風而舞,美如凡仙,她這雙手都曾倚窗描摹。
可須臾驚鴻,幻水中花般,她硬是恰恰落筆便失了神。
見他垂目端坐,肩如直竹,皎皎麵容被黑衣襯得冷峻英挺。
其實她見過許多好看的神仙,天下麵容皆如此大差不差。
女媧娘娘造物以後,仙靈成神後也會照著凡人給自己造一副好看的皮囊。
而作為凡軀的蕎知星卻能感知除此之外莫名的情份。
從隅中到寒鴉繞樹悲啼數聲,帳縫鍍上一層黃金,手中筆墨然儘乾涸,紙卷重重疊疊堆疊腳邊,畫中人終於抬首。
“星大夫,用膳吧。”燭光下溫暖如玉的麵龐複又輕輕低首,不再理會周遭事物。
蕎知星輕輕起身疊好紙畫筆硯,旋即以禮緩緩退出營帳。
碎發投影下,秋水明眸的鹿眼圓睜,悻悻然奔向火頭營去了。
她還不知此刻距她數丈遠的山頭夜風料峭,一場浩劫在旭日初升時即將淋漓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