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娘還說她曾在父兄教導下念讀詩書,文章奏閱微有涉略,概知這天下岌岌可危,數權爭奪,五海不平。
其實她想說,此去山高路遠,川迢水遙,她要走一條不歸路。即便到最後活著,也許再也不會到西河郡,又或著千百年後,她回到這,大漠皆會變成青山秀水。
連天命皇孫都隻得一頁黃紙,更遑論是萬千眾生中的一抔黃土,有人在千百年後讚歎明君賢臣,抨擊奸臣昏君,那會不會有人千百年後記得一個曆史上沒有名分的普通人。
連同一起告一段落的,還有追尋九尾狐的斷線。
“坐好,再亂動就扔你下去。”
駿馬越過石塊,騰淩在半空,沒有靈力的蕎知星有些害怕,閉緊雙眼,手緊緊攥住蕭倬的衣衫,發現這麼冷的天,居然隻有薄薄兩層單衣加披風。
“隻有我們兩個嗎?”
她有些奇怪,如果急召回宮,蕭倬居然會等她,多麼稀罕啊。
“多餘的馬匹會拖慢回宮的速度。”
他專注策馬,沒有理會她因為顛簸砰砰直跳心臟,鬢發在急速寒風裡,吹浪般反複拍打,他不但減速,反而低聲嘲笑她。
“失憶連膽子都丟了?”
她被猛風吹得眼皮都快掀翻,五官僵硬,乾脆不和他鬥嘴,抿合唇齒,把頭埋在雙袖裡。
看見她毛茸茸的毛發越埋越低,蕭倬抓弄似的更加瘋狂,四蹄連越,俯衝下山路,馬兒後頸上的鬃毛掃過手背,像兩旁青山幻影而過。
天將亮,蕭倬跑死了第一隻馬。
重重天幕下,她在馬背上已經凍得瑟瑟發抖,隨著馬屈膝伏跪,險些摔下來。他手快伸出實臂攔在她即將傾倒的腰間,半跪著將她身子托住。
“蕎知星。”
“恩……”
“蕎知星。”
“恩。”
蕭倬乾脆單手將她扛上肩膀,起身大步走完泥濘山路。
蕎知星有些昏沉,半開的眼皮望見前方有岩石搖搖晃晃,仰頭一枝樹乾擋住視線,她伸手去扯枝乾上的葉子,順著手一震,帶動旁枝顫動,葉子就那樣紛紛揚揚落了下來,掉在頭上,鼻梁上,和扛著她的人肩上。
“彆亂動。”
被放在地上時,意識仍然迷迷糊糊,摸到平地就伏下去,雙腿並攏抱在胸前,腦袋埋在雙膝間,邊哆嗦邊睡。
悠悠鳥鳴環繞,她以為還在山林裡,睜開眼時,眼前已經是人煙稀少的街道。蕭倬背著她,從山裡走到客棧,他用碎銀領了一把鑰匙,背著蕎知星上樓。
觸碰到柔軟溫暖的被褥,她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我們這是在哪?”
“客棧,兩個時辰後,換馬出發。”
一路趕往京城,因為急詔,蕭倬沒有過多停留,灌滿水和乾糧拉著她上馬出發,她在馬上咬下一口醬香餅,塞得兩腮發鼓,稍淩亂的發髻已經鬆散一半,垂在鎖骨上微癢頗不自在,便用油乎乎的手撩到頸後。
兩旁的樹木多了枯葉掛著,不像西河郡孤零零的樹枝,隻有寒鴉棲息。
馬停在驛站時,戌時已過,蕭倬難得沒有再冒出跑死另一隻馬的舉動,照樣用碎銀領了一把鑰匙,入住客房。
他倒是自顧自躺上榻,拉過被子入眠,蕎知星撇撇嘴,選擇扯過另一張被子在榻的另一邊躺下,人類的疲憊感完完全全侵入骨頭,她第一次於夢鄉深眠。
夢裡隔著漫漫光陰,重重山水,畫麵音色衝破禁錮,四周殺聲震天,戰鼓隆隆,駿馬嘶鳴,而麵具下瞳仁微動,愈來愈近……愈來愈近,翩躚羽睫下那雙威嚴肅殺的眼眸凝望著她。
“白山溫,洛水軟,江堤落虎口。吾軍淩淩銀刀戟,萬馬馳入如長雁……”
低低吟唱蕩漾,悠悠笛音隨琵琶,哀傷悲愴,淒厲蒼涼。
她猛然睜開眼睛,胸口劇烈起伏,泠泠月光下,對上一雙冷峻肅殺的瞳孔。
蕎知星麵色煞白,張嘴想尖叫,一張寬掌死死捂住她張開的巧唇。
蕭倬抬起撐在她身旁的手,在嘴邊作“噓”狀,長長的骨節指著木門方向,透光門縫中秋,伸出細管,白煙無形散開。
他鬆開覆在她唇上的手,在她咳嗽出聲時又緊緊捂上。
“屏息,不要吸氣。”
低聲說完,蕭倬似乎不信她,鬆開手刹那,用嘴覆上她忍不住再次張開的唇,清涼的氣息傳入喉嚨,蕎知星終於平穩劇烈起伏的胸口。
“走。”
他渡完氣,單手拎起她肩膀處衣衫,飛身從窗口跳下,寒夜裡,隻剩下微顫的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