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一個月明星稀的春夜,言如許滿臉滿身的血,厲鬼一般行走在京兆尹府的院落裡。
路過的下人們見她這副羅刹模樣紛紛退避三舍,管家林肆帶著他的小徒弟阿卓在廊下目送言如許離開西院。
林肆將小少爺言如章送回他的臥房之後,回想大小姐方才同老爺談話的恣意形貌,隱隱覺得要出大事,於是趕忙帶著阿卓趕回了中廳,他們還沒走到門口,就遠遠看著一道血柱噴湧出來,很快,便是姨娘和二小姐的尖叫聲。
阿卓從那時起,就被嚇得不敢作聲,現下大小姐走了,他怔愣了很久,才訥訥說道:“大……大小姐她……”
林肆卻十分淡然,轉頭問這個自己從小養大的徒弟:“怕了?”
阿卓目光閃爍,最終搖了搖頭:“不怕。大小姐,是好人,對咱們這些下人,向來很好。要不是……要不是趙管事一心要清風和驚鵲死,他今日也不會是這樣的下場。”
林肆點頭:“泥人也有三分氣性,這些年大小姐怎麼過來的,咱們這些下人心裡都清楚。阿卓,深宅裡的門道,同官場商場無甚區彆,今日師父在提點你一句。方才大小姐命我送小少爺回去亦有她的用意,其一,小少爺年紀小,品性尚未鍛成,所以大小姐說他尚有的可教,並未因他是西院所出而想要薄待他。至於其二,我統領全府奴仆,若我在場,她動手殺人,我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這樣一來,她行動起來會有些麻煩,我夾在老爺同她之間,會不好做。”
“所以……大小姐是什麼意思呢?她要拉攏小少爺和您,要讓家宅不寧?”
林肆拍了阿卓腦門一下:“君子論跡不論心,小姐此舉,是良善也好,是布局也罷,你隻需知道,小姐終究是沒有為難咱們就行了。何況……”
阿卓聽林肆歎了口氣。
“何況讓家宅不寧的,哪裡是大小姐,這個宅院,從很久之前就不得安寧了……”
阿卓年紀小,沒有聽懂林肆這句話。
林肆接著說:“走吧,那姓趙的屍身還要咱們處置。”
……
同其他下人見了言如許紛紛退讓不同,她回到東院,柳廚娘一見她這副樣子,趕忙說道:“鳴蟬,快打熱水,伺候小姐沐浴。”
熱水和乾淨衣裳很快準備好了,言如許脫下鮮血沾染的衣裳,蜷縮在浴桶裡。
她呆呆坐了一會兒,繼而拚命搓洗著自己沾了血汙的臉和雙手,好容易搓完了,又開始搓自己的頸子、胳膊、大腿。
彆枝見她這般模樣,皮膚都因為手上搓弄的力道太大而生了紅痕,登時就落了淚,她趕緊掣住言如許的手:“小姐,您彆這樣。”
言如許見彆枝哭了,很快平靜下來:“你哭什麼,我隻是覺得身上臟,想好好洗一洗。”
彆枝哽咽著點了點頭,幫言如許用棉巾擦著脊背。
從淨房出來,回到榻上,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
彆枝伺候言如許躺倒了榻上,才從內室走了出來。明日她和驚鵲的家人就要回來了,她要還要連夜整理兩間廂房出來。
言如許經曆西院殺人一事,原本極疲憊,泡了澡,躺到床上,眼皮子就有些打架。
就在快要睡著之時,窗戶傳來“吱吱呀呀”聲,春來風急,應當是窗子未關緊。
言如許覺得腦子有些昏沉,身上也發酸發軟,她強撐著起來關窗,剛要走近,窗戶便徹底開了,春風吹進片片梨花白瓣。
言如許抬起手,剛剛觸到窗框,一張玉麵從窗戶外頭顯露出來。
言如許嚇了一跳,繼而沒好氣道:“陸逢渠,你去旁人家裡做客,也是翻牆嗎?”
陸逢渠:“我很少做客。”
言如許原本發沉的腦袋更沉了,她說的難道不是標準的大昭官話嗎?這句話的重點是做客嗎?陸逢渠這是什麼狗屎理解能力?
陸逢渠見言如許皺著眉頭、閉著眼睛,似乎有些不舒服,她的臉頰也有些不正常的潮紅,便翻身從窗戶躍了進來。
言如許猝然睜眼:“誰讓你進來的?!”
陸逢渠並不答話,隻伸手搭上她的額頭:“你在發熱。”
言如許暈乎乎的,現在反應慢半拍,還在思忖著他說的“發熱”,隻覺腰上一緊,腳下一輕,陸逢渠竟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你做什麼?!”言如許的雙腳蹬了蹬。
陸逢渠發狠在她腰上掐了一把,正好是她的軟肉,她當場就生了癢意,為了克製自己不因這種生理上的癢而失態,她隻好乖乖被陸逢渠抱著。
陸逢渠輕笑抱怨道:“明明能聽話,偏偏要當生了氣的兔子。”
陸逢渠將她抱到榻上,讓她躺好:“鞭傷可好一些了?可覺得冷?”
言如許先點了點頭,代表鞭傷好些了,又搖了搖頭,代表不冷。
陸逢渠會意,便將她床上的厚被子撤了去,換了另一床薄一些的:“不冷的話,體溫便不會再上升,適當散熱,你會好得快些。”
言如許實在太困了,但她還是強撐著精神:“你大半夜來做什麼?”
陸逢渠道:“來同你說一聲,竇望山的事已經辦妥了,你不必擔心。”
言如許蹙眉不解。
陸逢渠冷笑:“竇何敢動太子,竇望山敢肖想你,也要看我陸逢渠答不答應。”
言如許的眼神又因為困倦開始迷離。
陸逢渠知道她累了:“你放寬了心在家裡養傷,莫要胡思亂想。你撐著點,我去找彆枝他們,給你熬點治風寒的藥,你喝完再睡。”
陸逢渠起身就要去找彆枝,言如許卻輕聲說了句話。
“陸逢渠。我殺人了。”
陸逢渠的腳步停了下來。
言如許睜著眼,沒有看陸逢渠,她的眼神有些空洞迷茫。
“原來人血濺在臉上,是那樣的觸感,溫熱,黏膩,流動著,像是有自己的意誌一般。我本以為手刃仇敵是世間頂頂快活之事,可原來不是。一條人命在我手上就那樣從熱到冷,那種感覺,讓人……讓人害怕,也讓人……悲涼。”
陸逢渠靜靜聽著。
言如許的聲音有了不易察覺的哽咽:“陸逢渠,你殺人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嗎?”
陸逢渠想起前世白闕一戰,十六部戰敗後,大昭生擒白闕戰俘、百姓近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