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靈施緩緩睜開了眼睛,他抬一抬手,孫玲因便退到一邊,坐到了他一側的椅子上。
言靈施看著緩緩走進來的言如許,她臉上帶著笑,隻是這笑容不似往昔,極冷,極挑釁。
言靈施看住言如許的眼睛,言如許的眼睛亦無躲閃。
他當然知道言如許那句“幾年之後,恭賀父親高升之喜”是什麼意思,他隻是沒有料到,這個一向守拙的女兒腦子能靈動到這種程度。
言靈施如履薄冰在京兆尹這個位子上守了十年,因為陛下和章賢妃記掛李長霓,以致他升遷無門。
將來如果太子繼位,章賢妃便是太後,那麼他到老、到死都隻能是個京兆尹,更有甚者,若哪天這些掌權者起了興致,他很有可能連這京兆尹的位子都保不住。
然而那天大鴻臚竇何找到他,給了他一個暗示,那個暗示代表著另一個選擇,如若將來得登大寶的不是太子呢?
言靈施被嚇了一跳,可很快他便從驚恐中摸索出了一條思路,是啊,誰說太子就一定是未來的皇帝?
自古以來,童子儲君,往往橫死,登高禦極者少之又少。
魏騁非嫡非長,章賢妃母家不過一介翰林,除了陛下的偏寵,他們有什麼倚仗?
而皇長子,他的母親是中宮皇後,舅舅莊棲林是大軍師。皇長子在朝中、軍方皆有人脈,又有外戚扶持,宗法之上,更是名正言順。
大鴻臚是莊家的親家,他要用言如許打太子的臉,言靈施琢磨著,自己何妨不加以成全,用這個他本就不喜的女兒換一個皇長子跟前的席位呢?而且自己掌京畿重地,將來一旦起事,皇長子必定有能用得上自己的地方,說不定,還能搏一份從龍之功。
大丈夫在世,若這點野心和膽量都沒有,談何成事?
朝中人人都說,他能得京兆尹這個官位,是靠了李長霓和她的母族李家,終有一日他要他們看清楚,沒有李家,他言靈施照樣加官進爵。
言靈施是這樣想的,孫玲因不明白,但言如許明白。
這讓言靈施覺得危險。
“你來做什麼?”言靈施冷聲問。
言如許語氣從容:“前兩日我看到竇家送了聘禮來,問了趙丙才知道,原是竇望山想要娶我。我在東院等了三日,遲遲不見父親找我敘話,我這心裡頭就有些打鼓了。是與不是,我總要來問問父親。”
言靈施譏誚:“確有其事,你這孩子,的確好造化,竟然得以嫁入大鴻臚這等高門。言如許,為父提醒你,這樁婚事,是陛下允了的。你若不從,就是殺頭的罪過,莫要想著耍什麼花招。”
“嗬……”言如許輕笑一聲:“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兒三尺微命,有什麼好耍花招的。自今日起,女兒會好好呆在家裡,待嫁閨中。等日子定了,勞煩父親提前知會我一聲。”
言靈施有些狐疑地看著言如許。他遲遲沒有告訴言如許,就是想等賜婚旨意正式下來再說,以免生出什麼事端,如今言如許這般老實聽話,倒是出乎他預料。
“那是自然。”言靈施道:“既如此,便回去好好歇著吧。”
言如許輕輕搖了搖頭:“女兒今日還有樁事情要辦,辦完就回去。父親放心,很快的。女兒已經練習了好幾日了,一開始鐲子都穿不準,後來就連耳璫也能一下子戳中,不會費多少工夫。”
言靈施蹙眉,這是什麼意思,什麼鐲子耳環,亂七八糟。
言如許接著道:“不過辦這樁事前,女兒還有些話想對父親說。女兒嫁到竇家,確實是好去處。大鴻臚位高權重,竇望山的哥哥也在朝為官。竇望山品性雖然不好,但書讀得不錯,他日及第對他來說倒也不難,女兒嫁過去,應當很快便能稱得上一句朝廷命婦了。”
“你這是何意?”言靈施不再壓抑自己的疑惑。
言如許笑笑:“女兒的意思是,現在父親動不得我,因為竇家要我。到時候成婚,你總得有人能交出去才行。而我出嫁之後,地位便更高了,父親更加動不得我。想到這裡,女兒難免有些得意。”
“哼……”言靈施聽明白了,這是耀武揚威來了:“你無論身居何處,身份為何,你我到底還是父女,終歸要顧及倫常。”
“是啊,要顧及倫常啊,不光倫常,還有律法。”言如許歎息:“所以很可惜,女兒再怎麼怨恨您,也不能忤逆您。”
“你知道便好。”
“不過還好,正因為父女倫常,父親同我總在一條繩子上。我是個什麼人,父親便是個什麼人。我聰慧良善,父親便是教女有方。我是個瘋的壞的,父親也會遭人詬病。”
言靈施已經沒了耐心:“你到底什麼意思?胡話說完就滾回你的院子裡!”
言如許清了清嗓子:“好了,話說完了,該做事了。”
她轉頭,看向孫玲因,因她目光極冷,孫玲因不免打了個激靈。
“姨娘,我想見一見趙管事,有些事我想問問他,不知道方不方便。”
孫玲因有些忐忑地看了言靈施一眼,言靈施十分想知道言如許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便點了點頭,於是趙管事被找了來。
趙管事進來朝言靈施行了禮:“老爺,夫人,不知您二位宣老奴是何事啊?”
言如許這才道:“趙管事,是我找你。”
趙管事這才看向言如許,笑容斂了個乾淨,一個奴才,看著主人家的小姐,臉上竟有驕矜之色。
言如許不惱,也不急著問些什麼,隻轉頭對管家林叔說:“林叔,您先帶如章回去,他還小,還有的教。我們大人之間的事,不太方便他聽。”
言如許的這個提議,言靈施和孫玲因都未反對,言如章如今才八歲,是言家唯一的男丁,這些事,他們也的確不想讓這孩子摻和。
待林叔帶著如章走了,言如許便對趙管事說道:“我的丫頭驚鵲死了,清風被打斷了腰骨,再也起不來了。”
趙管事聽聞此事,表情毫無波瀾,隻說道:“老奴奉命懲戒家奴,他們二人沒熬過去,是他們二人……”
“趙管事。”言靈施打斷了他:“抱歉,我受家法那日鞭子太響,抽到我身上之後,直到現在我都有些耳鳴,聽不大清楚,勞煩您離我近些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