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胥心裡頭讓她前半句擊的心裡頭一縮,仿佛是尖銳的冰塊兒掉進了胃裡,紮的身子裡頭又冷又疼,他呼了一口氣,扯了一句乾巴巴的字數不少的閒話:“那你下輩子做頭豬好了,做人太累,不適合你。”
崔季明被他說慣了,回頭笑道:“做豬也沒什麼好的,做頭母豬還要下崽,做頭公豬,我還要勉為其難的去上母豬,心累啊。”
“……”殷胥覺得扯淡的本領,還是崔季明更勝一籌。
崔季明忽地從因火光而跳動的陰影中大步走過來,環抱住殷胥,用力且堅定的在他背上拍了拍。
剛剛她像是在親吻一位情人,如今卻是在擁抱一位摯友。
她幾不可聞道:“家與國、人與族,一切皆有氣數,沒有不隕落的將星與家門,也沒有永昌的民族與國朝,都有儘時,你莫要自責。”
殷胥整個人不可控製的哆嗦起來,他從眼底疼進鼻腔。
“功敗垂成、生老病死,天有注定,曾我也不信,但這沒什麼……你已經做的很好,我不知道天下如何想,但我很謝謝你。真的。”她聲音緩緩道。
她如快刀斬亂麻般鬆開懷抱,殷胥吃力將半分酸楚吞下。
崔季明則麵上漸漸浮現出一些懷念的笑意來,眉目都看起來溫柔幾分。
忽然看著突厥兵投石車的巨石就要往城牆上來,崔季明拽了他一把,走到城牆石階便,輕輕推了他一下:“你快點下去吧,你做得夠多了,這會兒讓我們這些武夫往前頂吧。”
殷胥深深看了她一眼,點頭道:“嗯。”
他幼時患病又中毒,如今是個連弓都拉不動的人,何必去站在她身邊。
殷胥轉身走下城牆。
崔季明如同目送故人遠行,仿佛有無數雨雪隔在她的眼與他的身影之間,一時間挪不回目光。
夜很漫長,啟明星終於在天邊顯露。
幾個時辰過去,崔季明眼見著城門已經幾乎要開裂,晉州城巍峨的牆體也多處受損,恐怕是再一個時辰內晉州就會被攻破了吧。城牆上的士兵以不剩多少,她嘴唇開裂,看著氣喘籲籲半跪在地的徐錄,轉頭問道:“聖人如今在何處?”
“聖人應該已經還在城牆下。”徐錄艱難的直起身子:“將軍先去找找看吧,老臣在這裡多守一會兒。”
崔季明提刀往城牆下走去,走下石階,她隻看到了落在地上的披風。
幾乎所有的士兵都走上了城牆,城內寂靜一片,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沒有去撿,而是茫然的像四周望去,她找遍了城牆腳下士兵的院落與房間,也沒有找到殷胥的身影,在他臨時居住的臥房桌案上,卻放有一卷聖旨。
絹絲入手也是涼涼的,崔季明帶著血汙的手指去展開。
一片空白。
唯有提筆處一點墨,似乎他也想寫些什麼的,最終除了筆尖滴下一團墨,也什麼都沒有寫下來。
他並沒有什麼想說的話。
崔季明忽然有些難以呼吸了,她的性格,實在是很討厭這種感覺,緩緩合上卷軸,她忽然聽見了外頭城門破碎的巨響,她連忙提橫刀往外走去,隻看著城門已然倒塌,突厥的騎兵馬蹄聲如踏在她心上,一股塵埃挾黎明晨光刺入了這座空城。
突厥的士兵帶著勝利的尖銳呼喝飛馬入城,崔季明握緊了手中的橫刀。
通安七年,晉州城破。
晉州折衝都尉徐錄,與四千士兵戰死於晉州。前朔方行軍大總管崔季明死前與十幾重傷將士投身黃河,屍身難尋。
鄴帝同死於此地,也未被突厥將士找到屍身。
喜歡掛人家皇帝的腦袋玩鞭屍的突厥人感到了一絲不爽。
突厥攻黃河北地太容易,忽然感覺那投石車都好像都沒怎麼派上用場就都打下來了,每個人都有些恍然的接受不了現實,但鄴帝都死了,大鄴內部新帝草率登基,正是往南打的好時候,便暫且駐軍城內,準備下一步行動。
但同月,六萬鄴兵自山林而出,圍攻突厥所攻下的城池。進澤擊,退澤散,小股士兵憑借對於地勢了解,不斷騷擾。可汗帳下那位鄴人軍師建議暫且棄城,入山滅鄴兵,新登基的年輕可汗狂妄萬分,不顧軍師建議,不願放棄黃河沿線幾座大城而不允,鄴兵截山道斷糧草,反攻守城的突厥士兵。
馬背上行了一輩子的民族,新可汗因羨大鄴城池之巍峨堅固,認為吞並長安後這些城池都將歸於自己疆土而不願毀壞,一座一座城池反倒成為了突厥兵自己的牢籠。
大鄴步兵攻守城池幾十年,經驗豐富且詭計多端,突厥的騎兵用來守城卻成了笑話。而在黃河這邊一時沒有辦法大軍渡河的突厥人,希望把城池守到第二個冬日,黃河結冰之時。
又加上突厥士兵配馬比率將近一人一匹半,黃河沿岸多黃土,僅剩的草皮竟然也被鄴兵連根鏟了,逢初春根本沒有養馬的草料,突厥境內送來的糧草還多次被鄴人所截獲。
突厥人不得不殺馬為食,大半騎兵隻得去做步兵,幾百年活在馬背上的民族做了步兵簡直如同笑話。
新可汗初登基不穩,兄弟又爭奪兵權,士兵受挫被歸咎到鄴人軍師身上,軍師遭受軍中孤立,就在東|突厥局勢一片混亂之際,在山裡過了冬的鄴兵蜂擁出山,回攻城池,又已是一年之後。
突厥沒有踏過黃河,甚至連主力大軍也被拖死在了北地,可汗帳下政局混亂,永王登基後帶人反攻,突厥人被打得半死還裝作什麼沒發生的樣子,退回了他們那片隻能吃土的地方。
這份功績屬於殷胥,一切都如他想的那般推進。
在他這裡沒有豪情壯誌,隻有沉默理智的思考與行動,卻化做了帝國更強大的力量。
可他並不知道。
殷胥隻在死前感慨著,天下果然就沒有喝了不肚子痛的毒|藥啊。
他也想什麼城牆之上,揮劍自刎,熱血灑地,呼喊著和眾位將士來世再做君臣之類的,然而他真的做不出來這種事情。
他自認自己這種接了個爛攤子的皇帝,還是默默找個無人的角落去死比較好。
一片黑暗混沌之中,殷胥忍不住想,若是死後再遇見她,還是希望她能正直向上娶媳婦生大胖兒子,彆玩這種喜歡男人的戲碼了。
殷胥以為自己快要墮入永遠的黑暗與沉睡。
卻幾乎是一個激靈一樣,他便恢複了神識,但睜不開眼來。
他耳邊一直卻響著陣陣馬蹄聲,直到這馬蹄聲陡然混入了些許歡呼和笑聲,他感覺意識一陣模糊,又仿佛是他自己騎在馬背上顛簸,殷胥心下有些不明所以的震驚,他花費了好半天力氣才睜開眼來,卻什麼都沒看清,就身子一滑,從馬背上跌落在了泥地裡。
怎的……他怎麼會在騎馬?!
莫不都是禦駕親征路上,馬背上的一場夢?
殷胥腦袋痛的幾乎欲死,身邊傳來不明所以的笑聲呼聲,他艱難的睜開眼來,望著四周,卻心中驚駭萬分!
馬匹在他身邊奔走,更遠處四周是層疊的木製看台,木台下頭綁著各色絲綢隨風搖擺,隨風都能聞到長安城特有的香料味道,上頭坐滿了華服男女,目光俱是往他身上投來,或掩唇譏笑,或如同看戲。
天邊一片亮色,這不是夜晚而是白日。而台子上的男男女女都是長安城內的夏季華服,風是乾燥而溫暖的,他努力地吸了一口氣,轉過臉去才認出了這裡。
這是長安城內的馬球場,每年不知道要在這裡有多少場比賽,他幼時曾打過一兩次馬球,日後為帝也曾坐在那台子上觀禮過。更重要的是,如今半圓形台子中央石榴紅的帷幕下,跪坐著從宮奴手中接過酪漿與甜酒的,正是他已經死了八年的父皇。
空氣中洋溢著一種歡快而輕浮的氛圍,每個人說說笑笑,他驚得幾乎像個傻子,坐在主位上的他父親殷邛顯然也注意到了殷胥的奇怪,他皺了皺眉頭,卻沒有起身。
“胥,說你是個傻子,怎麼你連馬也騎不好麼?”幾個或紅衣或白衣的少年從他身邊擦著打馬而過,麵帶譏笑,他卻心頭大震——
這幾個笑話他的人,全都是當年生長在宮內的皇子們,隻不過他們當中最大的看起來也不過十四五歲。這是他的過去?
這最起碼是十二三年前啊!
難不成那討來的毒|藥還是什麼道法秘藥?附帶死後回顧自個兒失敗的一生?
或是……死而複生,他真的回到到了十幾年前?
他猛然坐起身來,卻聽著身後有人說話,身子大震回過頭去。
白馬上坐著名紅色戎裝少年,不過十三四歲左右的樣子,微卷的黑色長發被玉冠束起,鬢前還有幾縷束不進發冠,飄蕩在額邊。皮膚隱隱有幾分麥色,深目劍眉英氣俊朗,隱有幾分胡人血統,嘴角含笑,眸中藏情,耳邊兩個鮮卑款式的金色耳環隨著彎卷的發絲晃動。
那少年表情鮮活,眼裡仿若盈滿了霞光。
這是十幾年前。
突厥的鐵蹄未踏過懷朔,她還沒有拿起長|槍走上戰場。
血汙沒有灑在宮廷的路麵上,他還是個可以不言不語的癡兒。
他想他回到了最好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