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昭公十一年。
這是二月裡的清晨,雖入陽春時節,拂曉風仍寒冽。尤其是在這片北國大地的荒原上,艾草摧折,一望枯黃無儘,北風正可肆無阻擋地橫穿天地。
九歲的驪虞穿著漢家小姑娘的裙裳,從車中探出頭來。換去毛絨絨胡人的短裘長靴,勁烈的冷風席卷撞懷,輕易便鑽透她身上薄薄的幾層布衣,凍得她寒噤連連。驪虞暗罵一句才從車上跳下來,跺了跺腳,朝道旁喊道:“息朝!息朝!”
道旁蒹葭蒼茫,那身影淡如閒雲的男子負手站在那裡,仰頭看著西邊的天空,對她的話置若罔聞。
驪虞皺著眉抬頭,此刻晨曦微露,天幕暗淡。西天月如縷絲飄浮,更難見一分明朗。驪虞由衷覺得,比之草原上開闊無際的寰宇,這中原灰蒙無奇的天空實在沒有讓人留戀的理由。於是再叫:“息朝!冷死我啦,凍死我啦!你還不走?息朝!我為什麼一定要換這漢人的衣裳?”
“公主要叫先生!”執著馬鞭靜候一旁的侍從頗覺不安,提醒道,“這可是王上生前交待多次的,公主今後定要聽從息先生的教誨,不得忤逆,不得反抗……”
“知道了,知道了!”驪虞嘟起嘴,氣呼呼地抱起雙臂,瞪著那從道旁走回的男子。
淡藍色的衣袂被寒風吹卷飛揚,包裹著那人清瘦的軀體,愈顯修長。想是在極北的冰天雪地待得太長久,此刻暗昧不定的天光下,他的膚色顯得過於白皙,透不出一絲的血色,再襯著淡秀如畫的五官,渾不似紅塵中人。
驪虞看著他走近身前,看著他俯眸望著自己,看著那雙如霜露凝成的眼眸,清澈中透著幽涼,始終沒有一絲波瀾。分明是日日相對熟悉的人、熟悉的眼神,下意識地,她還是有些緊張,方才的乖戾悉數散去,喃喃道:“我換好衣服了。”
“衣服還算合身。”他看著她,笑了笑說。
見他露出了笑容,她就立刻恢複驕蠻的本性,哼了一聲,翹著嘴唇胡扯衣袖,毫不掩藏自己對這身衣服的不滿。
息朝望著她稚嫩的麵孔,九歲的小女孩縱是剛從族中禍亂千辛萬苦地逃出來,卻還是沒有掩飾情緒的一絲心機。他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攜著驪虞的手走向馬車,輕聲道:“息某久彆中原,當日隨父親北逃塞外,曾經過此地。本發誓一生不回漢地,不料今日……”他低低苦笑了一下,說道,“事過境遷,未免有些感慨。讓公主等得久了,勿怪。”
清柔的嗓音似一如既往,隻是融在這呼嘯的北風聲中,驪虞忽覺出一抹莫名而至的悲涼意味。她揚著臉看他許久,才說:“你剛才是不是想起父母了?你是傷心了麼?”
息朝腳下微微一滯,目光沉暗似水,沒有言語。
驪虞撇唇:“我父母也離開了,我也想他們,可我卻沒有像你這樣。”
“是,公主很勇敢,也很堅強。”息朝淡淡一笑,抱起驪虞將她送入車中,囑咐侍從啟程。他探入車間,剛關閉車門,驪虞便靠過來,軟軟的身子依偎在他懷中,伸長纖細的胳膊,環住息朝的脖頸,嘟囔道:“好累,我睡啦。”眼睛一閉,便安安心心地睡去了。
想著這一路的艱難,息朝歎了口氣,輕輕撫摸她的黑發,直到衣襟前那呼吸變得輕淺細長,才慢慢止住動作。晨風吹卷車窗,冷冽的溫度滲透肌膚,寒如冰針刺骨。天色仍是昏沉,他望著遠處深濃的山陰,思緒漸被黑暗吸附,不堪地再度淪入十二年前那一夜倉惶北逃的血光刀影--
他無奈歎息,心中默念:
父親,我終是違背了誓言,再回中原了……
.
帶著驪虞南下逃亡的路上,息朝偶爾慶幸,九歲的驪虞比之當初十三歲孤身逃到北胡王庭的自己,同是喪父,同是族亡,她卻顯然要天真瀟灑得多,雖則失去父親胸膛的溫暖、失去親人周全的嗬護讓她不勝傷感,但天人永隔的絕望和痛苦,她卻難以深刻體會得到。
自入了雁門,穿過勾注古道,路途便愈行愈平坦。行在通往薊城的官道上,一側峰嶺千丈,山巔積雪皚皚;另一側,平原遼闊,水泊田陌間已見大片嫩綠盎然。拂麵的微風也不再冷冽,於和煦的陽光下吹來,暖意融融。
驪虞一路趴在車窗上看沿途景致,盯著漢人崇麗繁複的樓閣、逸美雅致的衣袍,初時稱奇而又向往,感歎連連。但自入了薊城,跟著息朝行走長街上,她左顧右盼了好一陣,情緒卻猛然低落沮喪。
“公主為什麼不高興?”酒肆雅室,侍從跪在食案邊,將她揮袖推倒的泥塑一一擺正,小心翼翼地詢問。
驪虞耷拉著腦袋,靠在欄杆旁望著雅室之外的池水,一聲不吭。
息朝換過沾染風塵的衣裳,自內室走出來,瞥了驪虞一眼,嘴中慢悠悠說道:“漢人的話中,穿地蓄水,圓者曰池,方者曰塘。”
驪虞這才掉過頭來,麵龐發亮,眨著眼睛望了他好一會,才說道:“先生,池怎麼寫?塘怎麼寫?”
息朝輕笑,從行囊中取出筆墨竹簡,在案旁坐下:“過來,我教你。”
驪虞忙蹭過去,邊看著息朝落筆,邊難得地乖巧道:“外麵人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父王讓我一輩子待在中原,如果學不會漢話,我豈不是一輩子都是聾子啞巴。謝謝先生肯教我。”
“無須言謝,”息朝道,“當初我剛到北胡,也是你父親教我說匈奴話的。”
提到父王,驪虞這才覺得有些難過,瞅著息朝筆下寫出來的陌生漢字,又轉頭望了望窗外碧青的天空,忽想起陰山外綿延千裡的草原,心中頓覺懵然。扯了扯息朝的衣袖,問道:“先生,我真的一輩子都不回北胡了麼?”
息朝握著筆的指尖僵了片刻,淡淡一笑道:“人這一生,許多事皆無定數。一輩子的命運,太過莫測了。”
驪虞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看著息朝,覺得他從不動容的麵色此刻卻似微微有了似細縫。
那條細縫中,透出了苦澀而又悲傷的情緒,她看得出來,卻體會不得。
.
次日出了薊城,三人繼續趕路南下。驪虞不知息朝帶著她將去何方,她隻隱約明白:息朝僅是父王的舊友,卻非效忠匈奴王族的臣子,自己跟隨他應是暫時的,父王既讓自己來中原,應另有安身之地、另有托付之人。
想到不知何時便要與息朝分開,她心中萬萬分地不舍。逃亡路上,每日都依著息朝的懷抱而睡,雖然那個胸膛遠不如父親的寬廣溫暖,卻也讓如今無所依靠的她貪戀眷懷。
“先生,我們是要去哪裡?”終有一日,她忍不住問他。
息朝自手中書卷上移開了視線,看她片刻,微笑道:“楚國,邯鄲。”
驪虞雖年幼,倒也不笨,皺著眉道:“難道是去找我姑姑?”
息朝再看她一眼,點點頭,低頭繼續看書。驪虞吸了吸鼻翼,垂著頭無比鬱悶:“我和她從來沒見過,聽說她二十多年前就嫁到楚國去了。父王如今死了,右穀蠡王搶了王位,還派兵追殺我。我是個麻煩,她會認我嗎?”
對於她的擔憂,息朝卻顯然不曾放在心上,隨口道:“不必擔心,她是你的親姑母。”
“可是--”驪虞可憐兮兮地抬頭,還想說什麼,看到的卻是息朝風清雲淡的麵容。她咬著唇,不再說話了,繼續埋頭寫著方才息朝教會她的兩個漢字。
“山高曰崢,水廣曰泓……”她輕輕念道。想起父王生前常推崇息朝文采非凡、經綸滿腹,原先她對此毫無所覺,如今卻不知為何格外珍惜起來,下筆不輟,再無往日在王庭學習時的三心二意。
待整齊的墨書送到麵前,息朝微微一怔,繼而露出溫和的笑容。
“公主的字大有進步……”他正要多讚兩句,話才出口,聲音便被車外猛然傳來烈馬嘶吼遮掩。
數十裡之外,鐵蹄踏踏直奔此處,地麵似被悶雷隆隆輾過,直震得車身發顫。
這樣的動靜驪虞並不陌生,麵色一白,伸手扣緊腰間的匕首,身子躲入息朝的懷中,急道:“先生,又來了追兵。”
息朝卻麵色如常,拍拍她的肩,輕聲道:“這裡已是北晉國土,右穀蠡王再與晉國公子康交好,也不可能譴兵肆行於他國山川。公主放心,這不是追兵。”
說著,揚手撩開車簾,向北望去。
遠方塵土滾滾飛揚,約莫有百名身著玄鐵黑甲的騎兵簇擁著一輛囚車正急奔南下。領頭之人身形高大異常,五官深刻陰厲,目光梟桀更非比常人。
“是公子康帳下大將姬夔。”駕車的侍從認出來人,語氣頗為戒備。
“不可妄動,”息朝道,“我們避去道側。”
“喏。”侍從馭車剛避到路旁樹蔭下,那隊騎軍便飛馳而至。領頭的將軍掉頭一顧馬車,視線無意與侍從接觸,眉頭暗緊,細察車身數眼,方率兵雷霆而過。息朝於車簾的縫隙中看到,那被囚在車中的男子蓬頭散發,一身血詬,難見其真容。震耳的馬蹄聲中,依稀可聞他在低聲唱著:
“廣開天門,吾乘玄雲;
令飄風為先驅,使涷雨為灑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