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晉篇(上) 姬夔將軍所押刺客,正是……(2 / 2)

紛總總遮掩九州,何壽夭長久在予……”

歌聲入耳,息朝麵色微變,按在驪虞肩上的手猛地一顫。

這應該是個年輕的男子,嗓子清亮豪邁,縱刻意壓低了聲音,卻也抑不住歌聲流飛於春風間粲然瀟灑。千柳恣舞、千陽橫空,亦不過如是。驪虞被歌聲吸引,大著膽子從息朝懷中探出頭,也朝車外望去。豈知她這一眼剛好望到那領頭將軍神情暴戾,恨恨地橫鞭揮往囚車,怒喝道:“鬼唱個鳥!閉嘴!”

長鞭掠過男子的脖頸,血肉飛濺,傷口見骨。驪虞嚇得一個激靈,忙緊閉雙目。便是一貫從容閒淡的息朝氣息也猛然僵滯,驪虞去抓他的手,隻握住一片冰涼。

隻有那男子卻毫不以為意,似渾然不覺痛楚,長笑數聲,愈發豁開嗓子唱起來:

“高飛安翔,乘氣禦天;

靈衣被被,玉佩陸離;

乾坤陰陽莫可測,眾莫知餘所為何……”

“他唱的什麼歌?”驪虞等到馬蹄聲飛揚而去,才恍惚著睜開眼,問息朝。

息朝並無回答,麵色暗青,緊抿的薄唇也有些發白。驪虞盯著他,滿是困惑。車外侍從見眾人遠去,也疑惑道:“這是什麼要犯?需公子康帳下大將親自押送?”

“不管他是誰,不關我們的事,”息朝淡淡道,“上路吧,天黑之前需趕到安城。”

“喏。”侍從長籲一聲,駕車返回官道。

暮晚入了安城,於城東尋到僻靜的客館歇下。晚膳後,息朝在館舍內換了一襲白袍,開門而出時,卻見驪虞小小的身影坐在台階上,不禁一愣:“公主還不曾休息?”

驪虞豁地起身,月光下小臉清寒,雙目卻靜靜地望著他,說道:“先生是要去救人?”

息朝不置是否,對她微微一笑,輕聲道:“我去去便回,你先休息吧。”

“先生要丟下驪虞麼?”驪虞撲過去拉住他的衣裳,眼中瞬間淚霧氤氳,“那囚車中的犯人是先生的朋友,對不對?我猜到了。可是他被那麼多晉國的士兵看守著,先生要怎麼救?先生又不懂武功,若是因為救人而喪了命,驪虞要怎麼辦?”

息朝撫摸她的長辮,柔聲道:“救人不是隻憑武功好壞的。”

“不靠武功,那還能靠什麼?”驪虞隻覺被騙,忿忿抬頭。

息朝笑了笑,俯下身與她對視,溫和道:“我答應你父王的事情,是不會違背的。公主放心,你先去睡覺,等你明日睡醒時,我便回來了。”言罷,輕聲喚道:“玄月!”

侍從的身影自庭間花蔭間閃出,鬼魅一般,行蹤無息。

息朝道:“你照顧好公主。”

“喏。”侍從拉緊驪虞的手。

驪虞呆呆地看著息朝衣袂輕飄、決絕而去,直到他身影不見,她才狠狠地跺了跺腳,隨手扯碎滿階蘭花,說道:“我恨死白天唱歌的人了!”恨怒盈胸,卻又不放心息朝安危,指著侍從道:“玄月你去跟著他!”

“先生做事自有分寸,公主寬心。”侍從神容不動,牽著她的手走回館中。

晉昭公十一年,安城風雲變幻之突兀詭譎,備勝以往。晉昭子嗣眾多,儲君卻遲遲未立,眾公子明爭暗鬥素已成風。朝中諸臣絕多涉於奪位深潭,常是寸步難行的困苦不堪。半個月前,自長公子康與匈奴之戰大勝而歸,安城朝局則愈發晦深微妙起來。尤其是此日,曾在前線軍中刺殺公子康的刺客被押送回都城,更無疑是石激深水,千浪迭生。且不說這一夜安城有多少人輾轉難眠,便說其中為此事最頭痛腦脹的,莫屬深夜被不速之客登門造訪的狐之鑒。

狐之鑒年不過二十八,於昭公九年授位為相,因年少得誌,身份超然,從不屑深陷諸公子爭鬥的蕭牆之亂。他既從未和任一公子關係親近,縱此日聽說前線刺殺公子康的刺客已押懈入獄,本也是不以為然的無動於衷,一入夜便早早臥榻就寢,於錦帳軟被間享受著嬌妾捶背捏肩的愜意。正昏沉欲睡時,不妨家老卻不識眼色地闖進來,說是有客到訪。

若是旁人也就罷了,狐之鑒恃才孤傲,不懼得罪人,閉門不見,也無不可。偏偏來人既無名刺,也無手印,隻遞上一卷畫。畫卷中不過亭閣數間,梁甍上縱橫錯落雕刻著一些古老紋飾,亭閣之前兩幼童嬉戲玩耍,一者高壯驕傲,一者瘦孤清淡。畫無奇特,然狐之鑒乍看之下卻麵色驟變,罵了句“渾小子”,一把撥開妖妖嬈嬈貼在身上的小妾,下榻趕往前庭。

堂上端坐之人白衣勝雪,眉宇清秀,黑眸顧盼間,氣度靜雅從容,頗有其父屢為帝師、沉著閒淡的風範。狐之鑒在外細察片刻,確認來人身份無誤,才大笑至堂上:“故人到來,狐之鑒有失遠迎。”

來客望著狐之鑒,目色深遠,淡笑啟唇:“十五年未見,兄長身姿愈見威武不凡。”

還是這樣地惡舌討厭--狐之鑒臉龐隱隱一黑。要說他的相貌,雖與英俊無緣,卻也可稱磊落軒然。尤其是八尺身高,行走之間,宛若山嶽當風。但他身為文臣,更以賢士自居,隻想聽人誇讚“儒雅”“清俊”,卻偏偏深惡痛絕彆人用“威武”“雄壯”等武將的字眼形容自己。

此人少年與自己比鄰而居、情同手足,分明對自己的喜惡了解得一絲不差,卻張口就是這樣擠兌,狐之鑒豈能壓得火?冷冷一笑,將手中的畫卷擲在案上,斜睨著他道:“你還敢南下麼?我還以為你這一世隻敢死守匈奴呢。”

“差不多就如兄長所說--死在異鄉,是我夙願,”來人淡淡一笑,“隻可惜北晉驍兵如狼似虎,北晉公子康又與匈奴鼠輩裡應外合,害死了我在匈奴的靠山,息朝隻得又狼狽南逃。”

狐之鑒在主位坐定,聞言身子欠了欠,目光微微發亮,含笑說:“如此說來,你又家破人亡了?”

“家破人亡?”息朝無視其幸災樂禍的嘴臉,微笑,“我還未死,雖苟延殘喘,息家氣數倒也還未斷。”

“此話極對,”試探出故友心中仍存的傲氣,狐之鑒暗暗欣喜,勸道,“我看你那就不走了吧,留在安城,我幫你引薦君上。以你的才華,絕對可以在朝中大有所為。且以晉國如今日漸強盛的國力,便是將來向夏國報仇,也不無可能。”

“報仇?”息朝唇弧一彎,垂眸端起酒盞慢飲,緩緩道,“可我的仇人不是夏國。而且,我暫時也不想這些。我來找兄長,並不是為了留在安城、謀求仕途,而是請你幫我救一個人。”

“救人?”狐之鑒何嘗不是聰慧絕倫的人物,麵色一沉,“難道事關那個刺客?”

“兄長看人看事,總是這般洞若觀火,”息朝讚歎一句,注視著他道,“當年我孤身背上,顛沛流離,受儘欺辱。他曾多次救援於我,是我的恩人。”

狐之鑒略作了然狀:“如此說來,你和他很熟?”

“也不是,”息朝道,“他家在晉國邊境重鎮,父母受連年戰事所累雙雙身亡,他那年也是孤身去塞北尋找他的師父,與我隻是萍水相逢。我們相處不到一個月,又各自分彆,至今十二年未見了。”

“十二年未見?”狐之鑒皺眉道,“那你又怎知他為刺客被囚的消息?”

息朝道:“路上偶遇公子康帳下大將姬夔縛其於囚車中,我聽到他的歌聲,方認出的。”

“歌、聲?”狐之鑒咬牙重複這兩個字,麵色愈見不妙。

息朝歎了口氣,放下酒盞,低聲道:“他叫司命。”

狐之鑒這才掩飾著咳嗽一聲,容色稍緩:“刺客的確名為司命。不過以你的心思,想必不會不知道公子康之所以不私下處置刺客、非這般大張旗鼓押回安城的緣故。有人傳言刺客乃公子晏門人,也有流言說是公子辛的侍衛。眼下此人的死活勢必涉及諸公子奪位之爭,我不願參與其中,如今若伸手去管此事,怕不是救司命的命,反而是催他送命。”

息朝深看他一眼,微笑:“兄長不願參與奪位之爭?”

狐之鑒似笑非笑道:“這是世人皆知的事,你要質疑?”沉吟片刻,又道,“不過我會為你儘力周旋,暫保他不死。”

“多謝。”息朝一撩衣袍,起身告辭。

狐之鑒相送至府外,在息朝轉身離去時,瞥見不遠處道旁灌叢間黑衣閃過,頓生狐疑。拉住息朝道:“你說在道上曾遇到姬夔將軍?”

“是,”息朝聲音朗朗道,“姬夔將軍所押刺客,正是我的故交。還請兄長看往昔情分,伸手一援。”

夜下城中宵禁,四寂無聲,此話大聲說來,傳出頗遠。狐之鑒盛怒,揪住息朝的衣襟,低吼道:“你這小子!何時能不給我添麻煩?不妨再嚷嚷大點聲,說給全安城的人知道!”又盯著他一身張揚的白衣,目光灼灼生恨,咬牙切齒道:“難怪你穿一身白衣招搖夜行!是唯恐我不會樹大招風?”

“朝不敢,”息朝垂首一笑,輕聲道,“無論是公子晏,還是公子辛,都不可能降伏司命為已所用。我了解司命,他灑脫自由,從不逐於名利,亦忌恨權勢。想來如今不過是被人誘入圈套,利用他借刀殺人、鏟除異己。”他抬頭望著狐之鑒發青的麵色,緩緩續道,“朝隻想請見兄長幕後之人。隻要他還有一念之仁,願放司命一馬,我心甘情願為他謀劃一二,定不負他援助之德。”

狐之鑒目色一閃,這才施施然撂開手,笑道:“此話當真?”

息朝淡淡道:“息某此生絕無虛言。”深深一揖,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