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虞畢竟是九歲的小姑娘,這一夜雖則又恨又怒又擔心又焦灼地折騰了許久,但熬到子時,還是撐不住疲累睡了過去。等睜目醒來,麗陽高照,滿室暖光,時已近午時。她倒也不忘昨夜的心事,眼睛眨了眨,一揉雙頰,猛地從榻上爬起身,鞋襪未著,就奔去息朝的房間。
息朝與玄月正在廊下低聲商量著事情,驪虞急匆匆衝過去,拉著玄月往後一退,怒指息朝:“玄月,他昨夜都不管我啦!你還和他說話?”
玄月無奈,勸慰道:“公主,先生這不是守諾回來了麼?”
驪虞冷哼,神色仍惱,眼睛卻骨碌碌轉著審視息朝上下。息朝低頭微笑道:“息某安然無恙,公主不必擔心。”
驪虞再瞪他一眼,臉上卻紅了一紅,丟開玄月的衣袂,甩著辮子回房:“我去穿衣穿鞋,咱們快快啟程,我不喜歡安城。”
玄月叫住她:“公主,我們要暫歇安城幾日,先生還有事未辦妥。”
“還要留?”驪虞氣急轉身,跑到息朝麵前,怒道,“先生原來一點也不擔心我的安危?我知道這裡是晉國的都城,殺我父王的公子康正在這裡,我會隨時被他發現,送回王庭給叛徒的!”
息朝略微一怔,轉目望向玄月。
玄月窘然道:“昨晚公主情緒不定,我陪她說話良久,無意提到公子康的事。”
“如此--”息朝彎下腰,看著驪虞,溫和道,“我怎麼會不擔心你的安危?我要留下來,正是為了公主南下的安全著想。”
驪虞似信非信,盯著他:“不是為了救你朋友嗎?”
“為了你,也為了他,”息朝揉了揉她的黑發,輕聲笑道,“公主難道不相信息某?”驪虞迷惑在他柔暖的笑容中,想要辯駁,卻又喃喃無聲。息朝注視她片刻,低頭從懷中取出一個香囊,芬芳四溢,係在驪虞腰間。
“這是什麼?”驪虞撥弄香囊上的纓絡。
息朝道:“這是你昨夜折損的蘭花。草木雖無情,卻也不能隨意糟蹋。”
他憐草木已如此,何況人命?驪虞懵懵懂懂地看著息朝,長久沉默後,懇求道:“下次先生去哪裡,都不能丟下驪虞。”
本以為他會拒絕或敷衍,豈料息朝聞言卻揚唇微微一笑,點點頭:“好。”
這一日光陰不曾虛度,午膳後玄月照例攀上牆頭察看四周動靜,不一刻飄落下來,對息朝道:“先生所料不錯,此地已被晉國諸位公子的細作圍得水泄不通了。正門處守著的,正是一身便裝的姬夔將軍,三裡內高手不下百人,看來公子康是決計不肯放我們就此離開了。”
息朝坐在廊下擺弄棋局,聞言隻是一笑,輕輕在局中落下一子,說道:“你去陪公主吧,記住,切勿再危言聳聽。”
“喏。”玄月暗歎一聲,閃身到湖邊。對周圍毫無所察的驪虞正在此處怡然垂釣,見玄月到來,忙抬了抬頭上戴的小鬥笠,朝他嫣然一笑:“玄月,大魚還沒上鉤呢。”
玄月陪她等了良久,不見動靜,忍不住拉過她的竹竿,將水中的線扯出來,失笑:“餌都沒有?”
“什麼是餌?”驪虞湊過去。
玄月須臾默然,望著湖光瀲灩映照下的驪虞臉龐,慢慢道:“就是引誘大魚上鉤的東西。”
午後時光一如往日地漫長,息朝獨弈三局,便入室倒在窗旁榻上小憩。日落之前,狐之鑒府上家老到訪,攜來請柬交給息朝,說道:“主公請息公子與貴友至府上赴宴。”
息朝看過請柬,含笑合起,道:“謹遵貴上之邀。”至湖邊找到玄月和驪虞,三人換了衣裝,至客館門外,登上狐之鑒派來的車駕。
一路上車輪碾動道上石礫,沙沙聲不斷入耳。車廂四壁皆有厚重的窗幔垂落,車內三人沉寂無聲,正襯得車外長街上的熱鬨喧嘩。驪虞想要掀簾顧盼,卻被息朝拉住了手。
“先生,我們是要去見誰?”驪虞靠近他身邊,輕聲問道。
“一隻狼,”息朝垂眸微笑,“不動聲色、狠辣無常的北方蒼狼。”
驪虞看他唇邊一抹笑意並不似往日的溫和,提起“蒼狼”二字,眼中更閃過幽深鋒利的光芒,不禁一個激靈,依偎在息朝身邊,不敢亂動。
玄月自知道這輛車駕四壁垂幔的用意,沉下心,耳辨四周動靜,記住車行上下的軌跡,直到馬車忽駛入一段坑凹不平的地段,他才低聲道:“是深山小道。”
息朝依舊麵容如水,望著手中握著的一卷帛書,一言不發。
“先生?”又一段劇烈的上下顛簸後,玄月忍不住喊。
“稍安勿躁,”息朝靜靜道,“既來之,則安之。”
行程約過一個時辰,車駕方才減速。崎嶇的山路過後,車外傳來淙淙流水聲,四壁回音,玄月猜測正身處山穀間。默算一路行程,想必車駕早已駛出安城,來到郊野。
再過一段平緩的沙石道,車駕終於止歇,家老在外道:“息公子,落嶠穀已到。”打開車門,請息朝下車。
車外天色已然全黑,空穀頗為寬廣,溪流一側,梅林環繞,西邊莊園燈火璀璨,樓閣之間,侍女侍從奔波不住。狐之鑒等候在莊園門口,望見息朝,大步迎來,笑道:“等你良久了。”
息朝回道:“若非你命家老道上故意兜繞圈子,我們早到了。我私心本想,你等得越久,越是高興的。”
狐之鑒咬牙輕笑,難擠一言。息朝悠然環顧四周,緩緩道:“這是你的彆院?看來你到晉國後勘稱斂財有道。”
“自昨日重逢起,你對我是無一句好話!”狐之鑒冷笑,“這是公子襄彆院。”
“原來是晉襄。”息朝輕輕頷首,故作恍然。
狐之鑒懶得再與他周旋,瞥向他身後的驪虞與玄月,細顧幾眼,盯著息朝道:“看來你的計劃不止司命一個。”
息朝目光分外清澈,笑道:“晉襄的圖謀,自然也不止公子康之輩。”
狐之鑒若有所思起來:“看來你身在異鄉,千裡之外,卻對中原的人和事了若指掌。”
息朝望一眼驪虞,牽住她的手,低聲道:“匈奴的舊王,本是難得一見的仁君。不過--”他微微歎息,還未再言,驪虞已道:“父王縱是死了,也是壯烈的英雄,草原的王。先生為什麼要歎息?”
“公主所言甚是。”息朝微笑。
“好個女娃!”狐之鑒頗是讚賞地望著驪虞,展臂道,“公主這邊請。”轉過身,率先引路。
筵席擺在梅林中的亭間,一旁清渠成溝,水色倒映燭光,波動如紅綾流拽。欄杆旁一男子背著諸人而立,金袍飄動,身影頎長。男子身側站著黑衣鬼麵的侍衛,懷抱一柄黝黑長劍,背負箭囊,箭簇森立,箭杆赤金宛如遊蛇之狀,猙獰欲出。
驪虞左顧右盼,正被四周華光迷的雙目恍惚時,不經意看到那侍衛的鬼麵,“啊”一聲尖叫驚呼,躲到息朝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