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天使

西利亞1411年。

光明修道院的鐘聲在晨光中敲響，一聲一聲綿遠悠長。以青石堆砌而成的建築裡，眾使徒身披白袍，在黑衣院長的帶領下，向光明神魯門的神像做晨禱。他們麵色平和，虔誠祈禱。讚美詩優美婉轉，在大堂內久久徘徊。

晨禱結束，眾人陸續來到餐廳，吃了些麵餅和水，然後開始各自活動。通常這個時候，修道院會派出使徒前往各地傳教、照顧老弱以及提供醫療服務。

白天時，光明修道院對外開放。附近村民多有光明神魯門的信仰者前來禱告。通往大堂的路上鋪有鵝卵石，路兩側種滿銀杏。過往信徒常常能看到一個孩子手持掃帚打掃草坪，或是坐在樹下看書。

他看上去不過十歲出頭，身材瘦小。他有一頭金色的柔軟卷發，一雙乾淨剔透的藍眼睛。他對向他招呼的村民露出笑容，顯得靦腆乖巧，惹人喜愛。

一位村長與修道院院長聊天時提到這個孩子。老態龍鐘的院長扶正眼鏡，說道：“十一年前的大乾旱時，我在一條小路上撿到這個孩子。他還是個小嬰兒，裹在薄薄的布片裡。那年餓死了很多人，恐怕這孩子的父母也生活艱難。”他又笑道，“我為他取名叫路希德，他是個好孩子。”

禱告人多時，路希德會站在修道院門口為村民指路，或在接到求助後傳達給院長和天使。一個人婦人偷偷塞給他一顆糖果。路希德問：“這是什麼？”

“是糖，它很甜。”

婦人看上去三十左右，外衣洗得發白，滿是補丁。貧困的生活抹消了她的青春與美貌，留下粗糙的皺紋和疤痕。

路希德對手中的圓球左看右看，藍眼睛裡充滿好奇。突然，有人厲聲喊：“你在做什麼！”

路希德和婦人嚇了一跳。隻見一名身穿紅袍子的“天使”疾步上前。他看上去非常憤怒，扯住路希德往後拖。路希德踉蹌著後退，手中的糖果掉到地上，滾進石縫裡。天使粗魯地把婦人推倒，喊：“又是你，黑寡婦！你害死了自己的丈夫，難道還想在修道院裡作惡嗎！”

頭發散亂的婦人伏地抽泣，被天使狠狠踢了一腳。她放聲痛哭。女人們遠遠的避開，男人們目光嫌惡。天使命令僧兵將婦人趕出去，然後拖著路希德進到修行室。他反手給路希德一個巴掌，吼道：“你怎麼能被那個巫婆蠱惑！”

路希德捂著臉答：“她說那個是很甜的糖……”

“啪！”又是一記耳光。

“那是毒藥，是巫術！她是個巫女，邪惡、惡毒的巫婆！她會害死你！”天使大聲道，“你必須向魯門神懺悔，請求他原諒你，為你洗清罪惡！”

路希德渾身一顫，低頭說：“是。”

他來到神像前，脫掉全身衣物跪下。天使取來荊條，用力打向路希德。天使的每一次抽打，讓孩子不由自主地顫栗。荊條在他背上鞭笞出縱橫的血痕。

天使不停的揮動荊條打下，他雙目充血，惡狠狠地低吼：“這是懲罰，也是救贖，為你洗清沾染的汙濁！路希德，記住，你是天使的繼承人！隻要你帶著些微的邪惡之氣，魯門神就會降罪於你！”

路希德支持不住，雙手撐地。隨著鞭笞一下下持續，他滿臉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還是眼淚。當他眼前發黑，天旋地轉時，鞭笞忽然停了。他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夠了，米加。”

天使收起了荊條，站到一邊。

老院長拾起衣物，披到路希德神身上，再蹲下抱住他。路希德猛的放鬆，頓時失去意識。

當路希德醒來時，窗外天色昏暗。老院長端來燭台擺在桌上。他俯身觀察孩子的狀況，發現路希德滿麵冷汗，臉色鐵青，嘴唇完全沒有血色。路希德閉上眼睛，全身因劇痛而發抖。過了一會，他虛弱小聲地問：“院長，巫女，都是邪惡的人？”

老院長撫摸路希德的臉頰，他的掌心粗糙溫暖。

“人們都快瘋了。在瘋子眼裡，沒有人是正常的。”

路希德聽不懂，藍眼睛黯淡無神。油燭淌下一滴滴蠟油，隻能照亮室內小小一方空間。

一周後，路希德前往村莊采購。村子裡十分吵鬨，村長門前圍聚了許多村民。人們形成的包圍圈中架起了木頭十字架，下麵擺放滿滿的乾柴。幾個強壯的男人按住一個女人的四肢，揪住她的頭發，把她拖到十字架上用麻繩捆綁起來。

這個女人曾偷偷來到修道院，送給路希德一顆糖果。此時她披頭散發，衣不蔽體，渾身都是遭到毆打後的血汙和淤青。她狀若瘋狂，嘶聲叫喊：“我不是，我不是女巫，我是冤枉的！”

路希德看到，身穿紅袍的天使從人群中走出來。他一手持十字架，一手捧聖典，宣判道：“你是女巫。你親手殺害了你的丈夫和兒子，勾引你的鄰居墮入邪道！你掐死了新生兒，用他們的油膏做成蠟燭獻給魔鬼！你邪惡，狠毒，罪不可恕！光明的魯門神在上，決意賜予你審判！”

周圍的村民大聲斥責十字架上的寡婦，撿起石頭砸她。她立時頭破血流。紅衣天使舉起長劍，指向罪人：“你將接受火刑，淨化黑暗的靈魂！神要把你打入地獄，不得超生！”

村民呼喊得更大聲。行刑者手執火把，點燃四周乾柴。火勢迅速蔓延，燒著了寡婦的外衣和頭發。她發出淒厲的慘叫，在大火中哀號，慢慢僵硬扭曲。

空氣中飄散開中人欲嘔的焦臭味。許多人不能忍受，背過身去。而紅衣天使平靜地注視著熊熊火焰，臉上有一絲喜悅。天使對周圍人們說：“這就是罪人的下場！我們是純淨的人，必須信仰神，朝著神指引的方向前進。任何離經叛道的人都將步入歧途，沾染罪惡，最終墜入深淵，被神賜予嚴厲的懲罰。尤其是女人們！”他提高音量，道，“你們生而意誌薄弱，最容易被魔鬼引誘。你們記住，一旦失去了堅貞與信仰，你們就會墮落，變得肮臟！你們的下場將會同這個巫婆一樣悲慘！”

在場的女人們紛紛低下頭去。

路希德躲在牆角，聽著紅衣天使高聲布道。他蜷起身體，抱住雙腿，把臉深深埋進膝間。

一年後，村子裡又發現數名女巫。她們陸續被焚燒處死，沒有墓地，骨灰被丟棄荒野。村裡的女性戰戰兢兢地生活，不在天黑後出門，不與丈夫以外的男性說話，不穿新衣服，不吃肉。她們變得越來越神經質，生怕哪一天會遭遇魔鬼變成女巫。

當年秋天，天氣時冷時熱，反複無常。光明修道院的老院長病倒，臥床不起。路希德住在院長寢居的外室，以便隨時照顧老人。

當晚，老院長咳嗽著轉醒，將路希德喚到身邊。路希德點上蠟燭，端到床頭。老院長枯瘦的臉突然精神了不少，他甚至能自己坐起來。路希德連忙取來枕頭墊在他後背，說：“院長，我去拿水。”

他端來一杯溫水送到老院長麵前，院長接過喝了一口，對他說：“在書架的二排有本黑皮書，你去取來。”

路希德搬來凳子踩上去，夠到黑皮書，到床邊。老院長撫摸著漆黑的書皮，慢慢打開書頁。發黃的羊皮紙上滿是密密麻麻的字母、數字、符號和圖形。

“這是我的手劄。裡麵載錄我的心得。我把它送給你。孩子，也許在將來，它會對你有用處。”老院長遞出黑皮書。路希德接過，把它按在胸口。

過了一會，路希德問：“院長，您是不是要去哪裡？”

老院長笑答：“我要遠行了。但願能找到魯門神。”

路希德又問：“神會看到我們嗎？”

“當然，我的孩子。”老院長吻了路希德的額頭，說，“祝福你。”

當晚，光明修道院的老院長與世長辭。紅衣天使和聖徒為他淨身更衣，念誦悼文。

路希德捧著老院長最後的禮物跪在一旁。聖壇上，老院長身著乾淨的袍子，雙手交叉而握置於小腹。長明燈下，他閉著眼睛，神態安詳，宛若沉睡。路希德抬頭看神像。光明的魯門神微垂眼瞼，無喜無悲，沉默無聲。

幾個月後，光明修道院選舉出新任院長。修道院愈發的忙碌，不斷有巫師和巫女被送來審問判刑。在新任院長和紅衣天使米加的號召帶領下，教眾瘋狂搜尋逮捕一切和魔鬼有關的人。他們拷問罪人，審判異端。他們行使光明使徒的權利，可以隨意處死任何有嫌疑的人。

作為被器重的天使繼承人，路希德被強迫跟隨紅衣天使米加左右。他學會越來越多的光明法術，目睹更多的裁決和殺戮。而路希德也更加沉默，藍眼睛空洞無神。他拒絕與人交流，時常獨自躲藏在書房裡。

紅衣天使米加對此十分滿意：“這才像個天使。神的使徒本就高貴，不食煙火。”他身側眾人連忙附和，一疊聲稱讚天使教導有方、路希德才華出眾。

近日來，教眾像服了興奮劑，日以繼夜地辛苦奮戰。終於在一周後，修道院裡傳來令人震驚的消息——紅衣天使米加成功抓捕巫女皇後的魔鬼後人！

眾人大聲喝彩，舉杯歡慶。

隔日，被捕的魔鬼由天使親自押送回歸。眾信徒如臨大敵，在修道院前嚴陣以待。他們每個人都佩戴了十字架，在魔鬼出現時齊聲高頌禱詞。

魔鬼被捆縛於十字架上，裝進鐵牢籠裡，由馬匹運送。周圍是全副武裝的僧兵，防止有人來襲和囚犯逃脫。紅衣天使走在隊伍最前，在信徒的歡呼中昂首前行。

路希德在人群中默默觀望。他吃驚的發現，天使口中的“萬惡之源”不過是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孩子。對方有一頭黑發，渾身傷痕累累。

似乎有所覺察，牢籠裡的黑發男孩扭頭。他有一雙紫色眼睛。雖然眼眶周圍都是血跡和淤青，但絲毫無礙他眼神的銳利。路希德被他一眼掃過，心裡登時驚慌不已，忍不住向後退去。

當晚，天使將魔鬼囚禁獄中，對外宣稱要進行最嚴厲的刑訊，禁止任何無關人員接近監獄。路希德也不例外。天使在沐浴後告誡他：“如果你靠近他，你就會感染邪氣而變成魔鬼！”

路希德仿佛又聞到了天使身上濃重的血腥味。這氣味讓他坐立不安，懼怕不已。每天夜裡，他總會回憶起那雙奇異的紫色眼睛。

三天來，路希德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第三天晚上，他在一個雜草叢生的牆角剝開碎磚，找到一個隱秘的洞口。這個洞口原是前任院長年幼時鑿通的，可以通往監獄內部，現在幾乎無人知曉它的方位了。

洞口很小，僅能容一個孩子通過。通道黑暗且臟，藏匿著好些爬蟲和老鼠。路希德小心地爬行，時不時被突然竄出的老鼠嚇一跳。良久，他摸到鬆動的碎磚和浮土。他小心翼翼地撥動浮土，弄出小小的風口，從縫隙裡往外探看。

他聞到熟悉的血腥味以及其它奇怪的味道。牢中不斷傳開喝罵聲、抽打聲和喘息聲。路希德看到火把下，幾個聖徒在擺弄刑具。還有兩個聖徒一坐一趴在黑發男孩身上，邊大聲叫罵邊劇烈動作。

路希德對眼前的場景驚恐至極，急忙順著通道爬了回去，躲進自己的房間。他蜷縮在桌下，又驚又怕，不知所措，滿腦子都是血紅的景象在搖晃。他把臉埋在雙臂間，小聲嗚咽。

直到蠟燭燃儘，室內陷入漆黑一片。水鐘發出“滴答”聲，喚醒了路希德昏沉的意識。

他揉了揉腫脹的眼睛，拍打臉頰讓自己清醒一些。他反複思考，最終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

路希德從書桌下出來，借著淡淡月光，從櫃子裡翻出些傷藥帶在身上。他偷偷溜出房間，生怕驚醒已經睡著的人們。他躡手躡腳來到監獄高牆下，不慎踩到一段枯枝，發出“啪”的響聲。

有僧兵高喊：“誰！”

路希德心中狂跳，情急下躲到草叢後，學了幾聲怯怯的貓叫。巡邏的僧兵舉起火把查看四周，罵道：“該死的野貓！”再轉身離開。

路希德撫著胸口屏住呼吸，等僧兵走遠，才敢重新鑽進小洞。他爬到監獄裡的洞口，向外探看，確定守衛不在牢房內，再慢慢打開洞口，手腳並用的爬到黑發男孩身邊。

黑發男孩躺在一灘水上，渾身臟汙，滿是傷口。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看上去奄奄一息。路希德想起老院長去世時的樣子，鼻尖發酸，連忙打開藥盒，打算為黑發男孩上藥。

“停下。”忽的，黑發男孩開口。路希德的心登時跳到了嗓子眼，慌忙捂住對方的嘴，不停左右張望。

黑發男孩撥開路希德的手，睜開眼睛說：“不用看了，他們不在。對付我可花了他們不少力氣。現在這個時間，這群豬肯定睡死過去。”

路希德鬆了口氣，借著火光看到黑發男孩的眼。他的眼睛很奇妙，像充滿魔力的水晶，神采奕奕，似乎從未受過重傷。

路希德小聲說：“這些藥，很好的……可以讓你不那麼疼……”

黑發男孩的嘴角牽起嘲諷的弧度：“給我上藥，要他們白天發現我有同夥，好更用力地折磨我？”

“不，不是的！”路希德轉念一想，羞愧地低下頭，“我隻是……”

黑發男孩冷笑：“可憐我？這太不需要了。你知道我是惡魔吧，你會同情惡魔嗎？”

路希德不知如何回答。牢內一時安靜。

過了一會，黑發男孩開口：“監獄的牆麵有結界。你怎麼在不驚動守衛的情況下進到這裡？”

路希德想了想，搖頭：“我不知道。”

黑發男孩略有驚訝，隨即笑道：“果然是個傻瓜。”他側頭聽外麵的動靜，對路希德說：“你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