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壁各立著數尊觀音玉雕,不必袖中那一個的大小,每一尊都有真人高度。神袛的臉上微蘊著悲憫,雙手合什,依稀是禱祝的姿勢。令他驚異的是,這些玉雕所用的材料,皆是舉世罕見的玉石,通體透明,光華流轉。
他出身武林世家,珍稀異寶所覽無數,然而這一種名為“玄鑒”產於東海流波山的玉石,隻有奇聞異誌中才有記敘,不想今日竟能在此處見到。
他望向靜立門前的素衣女子,目光已由仰慕轉為崇敬。
後者卻恍如不見,凝視著出自自己手下的玉像,神色沉斂:“這裡十九座觀音像,是為西洲上亡於我手的十九人所鑄。”
“前輩……為魔教中人立碑?”他吃驚。
“嗬,那算什麼……”女子卻陡然冷笑起來,吐出漠然話語,眼底不馴如昔,“正道魔道,還不都是江湖中人所評判的?不過因為你身在中原,便以外教為邪。這世上最善變的便是人心,或許百年之後,青史上的我們,亦隻是一群亂臣賊子。”
韓默瞠目結舌,隻覺她的言語聞所未聞、匪夷所思,但卻偏偏叫人找不出破綻來反駁。
“況且……”她神色忽轉蕭索,揉著眉心,“我與五毒教,不過是私仇。”
“我出手,隻是為了給‘那個人’報仇。”她將臉側向一邊,逆著光隻能看見寧靜的側顏,然而竭力自持的語調裡卻掩不住隱隱的顫抖。
是很重要的人吧?
韓默模模糊糊地想著,心中不忍。
似乎當世成名的劍客,沒有一個有好結局。
“天人”重九華十年前就死於五毒教聖女之手,昆侖山驚華宮裡的師尊一生與劍為伴,而眼前的女子,卻是永失所愛。
莫非在天道上有窺的天才,總是寂寞的。
尹白露卻漸漸鎮靜下來,直視他的眼睛:“那時我一氣之下殺死一十九人,便用了十年時光去懺悔贖罪,隻因我知道,以殺止殺永遠沒有儘頭——十年後的今天,你要我再入江湖,不知可曾想過,又要死多少人?”
她眸光冷冷,逼視少年,語勢淩厲:“清霜劍的傳人,你告訴我,你的劍上又要染上幾人的血?!”
韓默呆住,捫心自問,他的確未曾想過!
自小在昆侖山上習劍,他對於江湖的概念,便隻有怒馬鮮衣、縱情仗劍,那樣的錦衣風流,分毫不染世俗的塵埃。
下山以來,他親睹五毒教與中原武林的一次次交鋒,看著雙方不死不休的爭鬥,心中卻隻有夢想空落的失望。
這算是什麼江湖?
沒有英雄一怒拔劍,亦沒有美人一笑回眸,有的隻是詭譎陰謀、險惡人心,這樣的武林,又怎麼值得他仗劍維護?
所以在西湖畔看到那一枚劍氣雕琢的玉像時,他才會那樣驚喜——蒹葭女俠尹白露,傳奇裡的女子,她必定會站出來,以絕對的正義與公平主持正道武林,將那些邪魔外教逐出華夏大地!
然而,女子的質問卻生生撕開了他最後的幻想。
劍心,江湖,正道,忠義,一切的輝煌,都建立在無數人的鮮血與屍骨之上。
而他空有絕世劍技,卻沒有一顆殺人的心。
尹白露看著少年露出迷惘的神情,語聲平靜,如同歎息:“所以,你既然選擇踏入江湖,就應為你的夢想付出代價……而我,”她垂首低眉,“卻應該終老於此,再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