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筠匆匆離去,語焉不詳,趁著逯恒尚未歸來之際,她在他宮中的住所處仔細尋了一遍,一無所獲。
步筠仍不放心,又尋機到他的外宅中搜尋,這次,終於讓她找到了厚厚一疊書信。
說是書信,其實不然——那是逯恒精心臨摹旁人字跡留下的廢棄紙張,他臨得極為精心,恨不得一張草紙上隻習一個字。
那字確實說不出來的熟悉,步筠心驚肉跳地往後翻閱。
“見、信、勿、念……”
這疊書信藏在他床榻之下,最為隱秘的地方,有幾張邊角還有被火燎過的痕跡,想必是本想燒毀,卻因什麼事情耽擱,後來便忘卻了。
見信勿念、見信勿念?
步筠癡癡地重複了許久,手越來越抖,一些舊日的記憶侵襲而上,她模糊地回憶起,這似乎是落薇從前隨手寫給她的書信。
彼時她隨皇室下江南春巡,寫信告訴她自己見了什麼樣的時興料子和刺繡針法,並托她為自己製衣。
就這一封信,隻這一封信。
這封信為何到了逯恒的手中,他精心臨摹落薇的字跡,所圖為何?
她順著床榻滑坐在地,冷汗直流。
冬日過後,一個昏黃的傍晚,步筠將逯恒約至二人從前時常幽會的西園之中。
他沒有遲到,進門時步履匆匆,邊走邊解著自己的麒麟護腕:“阿筠,昨日方才見過,怎地又想起要在此處會麵?再過幾日你就要出宮去了,屆時……”
步筠轉過身來,看著這張無比熟悉的麵孔,顫聲問道:“你為何要背叛殿下?”
她這些時日耐著性子回想許多,愈發心驚——似乎是許久之前,她就在宋瀾殿前恍然瞥見過他一次;他外宅之中,某一日泡了宰輔玉秋實偏愛的顧渚紫筍;刺棠案後,他帶著整個金天衛投至新皇麾下,金天衛因舊主逝去祭劍三日,他連一滴眼淚都不曾落過。
逯恒先前不肯承認,可實在答不出她的諸多疑問,最後隻好垂著眼睛,冷不丁地問了她一句:“我忠何人、事何主,同你我的榮華富貴、逍遙快活有何乾係?”
步筠不可置信地退後一步。
逯恒卻不肯放過,步步逼近,乾脆將心裡話說了個清楚:“步筠,我無父無母,自小長在金天衛的長風堂中,你可知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刀劍無眼,我遍身傷痕,卻不敢鬆懈,生怕被棄之一旁,成了連名字都沒有的亡魂!”
步筠抓著他的胳膊,淒厲道:“殿下如此信賴你,儘心栽培,將來行軍入伍、拜將稱帥,指日可待。人生在世,何人不苦?你可曾想過,倘若沒有殿下,沒有娘娘,你我如今或許早成了亡魂,談何未來?”
逯恒嗤笑一聲:“是啊,殿下待我恩重如山,可你不知道,殿下也不知道,功名利祿、將帥之名,我通通不稀罕!我少時受苦,長成之後太渴望能縱情肆意地活,甚麼濫賭嫖妓、私放印錢,我全都做過了,若非如今的陛下幫我遮掩,你那好殿下恐怕早就要了我的性命!與其擔驚受怕,活在被他知曉的恐懼之中,不如先下手為強!”
暮雨初落,淚眼朦朧間,步筠看見她在片刻之間變得全然陌生的愛人緩緩拔出了腰側的短刀。
多年愛侶,他其實並未動殺念,甚至軟了口氣:“步筠,你馬上就要出宮去了,這些大人物的生死愛恨,同你我有什麼乾係?我已痛改前非,從前之事不敢多言,也是怕嚇到了你,今後你就當甚麼都不曉得,不好麼?”
她看著他,忍不住笑出聲來。
對方還當是她已想開,想送上一個如過去一般的懷抱,不料她死死抓著他的臂膀,撞在了他尚未收回的刀刃上。
刀刃橫斜胸前,逯恒收刀極快,算不得致命傷,他攬著她的肩膀,恨聲問:“你這是何苦,這是為誰!”
步筠不語,血跡隨著雨水暈染在西園的地麵上。
他撒了手,想為她尋一個醫者來,出西園不久又猛地驚醒過來——此處常年閉鎖,杳無人至,多一具屍體,或許多年以後才能被人發現。
可若是他請來了醫者,他那決絕的愛人可會為了保全他的性命,在皇後麵前緘口不言?
逯恒下定了決心,在雨幕中獨立良久,最後轉身折返,想再看一眼。
不料舊日宮室中已無人跡,方形井口邊拖了一道長長的血痕——他走之後,她竟萬念俱灰,自己投身入了水井之中。
或許如此也好,便不必叫他親自動手了。
當夜春雨,將血痕全數衝淡。
他將那處宮室重新鎖好,尋來了所有的鑰匙,一切如同不曾發生過。
一連幾日,逯恒都覺得恍惚。
張步筠是將要放出宮的女官,無需值守,未有吩咐,無人關心,偶爾幾個交好的,也會以為她早已出了宮去。
她心心念念的皇後娘娘,可曾因她的消失過問一句?
逯恒有些嘲諷地想著,抬手喝了內侍省新送來的茶,今日上巳,點紅大會將開,內侍省換了新茶,與他舊日所飲味道有些不同。
不知為何,飲了那盞茶後,他反而神思倦怠了許多,兼之這幾日因命案惴惴不安的心思,連身側那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奪刀,都未反應過來。
落薇尋出了步筠從前為她做的所有少女衣裙,洗淨晾曬,一條一條掛在海棠花初開的園中。
煙蘿守在她的身側,低聲道:“娘娘,逯侍衛的茶,小人已遣人為他送去了。”
落薇仰起頭來,紗製的衣帶和著微風拂過她的麵頰。
煙蘿繼續道:“娘娘此行倉促,尚未擇定撞破人選,若有萬一……”
落薇卻隻道:“時候差不多了,先為本宮更衣罷。”
更衣完畢後,皇帝身側的內官親自來接,煙蘿跟隨著皇後的輦轎低頭前行,在西園近前遇見了一位服綠的文臣。
“微臣給皇後殿下請安,請殿下恕臣不敬之罪。”
輦轎經過那位年青臣子後,她抬起頭來,看見了皇後意味深長的眼睛。
人選大抵擇定。
“天色似有不好,你回去一趟,囑咐宮人將園中的衣裙收了罷。”
“是。”
……
煙蘿回想著這些舊事,跪在內室的蒲團上,三叩三拜,眼看著皇後尋出了點紅大會幾日之前,張步筠托人為她送來的手信。
手信之中附了一把銅製的鑰匙和一枚碧玉指環,是她決意赴死前一日從逯恒手中竊來的。
她的信中儘述一切,手信、會麵、猜忌,毫無保留地為她寫下了自己的謀算,於她而言,枕邊人的背叛兼之日夜熬煎的愧疚,實在不能支撐她繼續。
落薇重看那封信,心中想著,你我枕畔之側皆為蛇蠍,聰慧與否,都難以在短期之內察覺,正因為是親愛之人,才會在真相大白時絕望至此。
可是你啊……
世間好人不長命,大抵總是因為太過堅守心底道義,縱然這道已被心懷惡念者踐踏得粉碎,仍有人前赴後繼。
她自有千萬種使張步筠不必身死、又能處置了逯恒的手段,但在她謀劃一切之前,張步筠就為她做出了選擇。
“妾有愧念,舍身不悔,今此良計,奉獻殿下,盼此一命,得報夙仇。來世結緣,盼與重見,襟懷灑落,素心不染。”
“筠絕筆,敬上。”
筠乃竹也,風度林立,縱是世間名種花草,難有此氣節。
煙蘿看見窗前花箋上有皇後留下的回信。
“……時是盛春,新花零落。恩不可忘,情不能棄,人世八苦,兼懷感傷。”
落薇將那張詳細記述了張步筠所見所聞的信和自己所書的花箋一同丟入香爐中,眼瞧著它們合焚為一片寂然的灰燼。
“西園荒廢,又逢命案,實在不詳,傳本宮旨,令花匠除去舊時枯草,儘種青竹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