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青寺一回,今日一回,二人相見之處都談不上萬無一失,也沒有非說不可的消息,但葉亭宴執意跟隨,就如同隻是想要……同她說幾句話。
難道真如他所言,他少時便對她有些心思?
想到這裡,落薇嗤笑了一聲。
全然不可能,葉亭宴這種精明之人根本不會因私情牽絆,就算真有心思,那點年少綺念也不值一提。
還不如說他是為了刻意乾擾她的心神、讓她念些舊情更可信。
落薇獨身回了堂下,解了襻膊,又著人喚了她旁的隨侍來,更換衣裙、重梳發髻,這才預備回到宋瀾處去。
誰料她剛剛出門,便迎麵撞上了玉隨雲。
宋瀾後宮原本就隻有三人,今日出門又隻帶了她和玉隨雲,此處畫堂專為她們二人所開,閒雜人等不得進入。
是而玉隨雲也沒料到這樣巧,唬了一跳,再不似從前刁蠻任性的模樣,急急跪下請安,把頭垂得低低的:“皇後娘娘。”
落薇看見她眼尾是紅的,好似是哭過。
她瞥了一眼玉隨雲身側麵無表情的喬內人,簡單道了一聲:“起來罷。”
玉隨雲起身之後,仍舊低著頭,十分罕見的恭敬姿態,落薇與她擦肩而過,嗅到了一股很淡的花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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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薇回到宋瀾處時,玉秋實已然離去,宋瀾正在興致勃勃地瞧著麵前幾個內監投壺。
案前擱了個玉盞,想必就是投壺的彩頭。
她微微蹙眉,又很快舒展開來,上前去行了個禮:“陛下。”
宋瀾聽了她的聲音,立刻將托腮的手撤了下來,端正地擺在膝上,口中詫異:“阿姐回來,怎地無人通稟一聲?”
他使了個眼色,撿起那玉盞隨手一擲,不料玉盞磕在案角,摔成了幾塊碎片,內監們跪下叩首,得宋瀾允準後又爭先恐後地將玉盞的殘片分撿,這才躬身退下。
轉瞬間案前便安安靜靜,連一顆玉的碎粒都沒有剩下。
落薇瞧見有內監的手心被鋒利的碎玉割破,滲出了絲絲縷縷的血色,然而他也隻是死死握著,不肯放鬆,也不敢叫血滴下來。
她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見子瀾開懷,便沒有叫人稟告,怎麼叫他們走了?”
宋瀾接過她的手,引她到近前來坐:“阿姐都回來了,我何必看這些蠢物遊戲?”
落薇笑問:“太師何時離去的?”
宋瀾聞言,麵上浮現出一絲玩味的神色,他低頭摩挲著她嫩白的手背,目光繾綣,像是在看什麼愛物一般:“走了有一陣子了,阿姐不如猜猜,太師來,是為了同我說什麼?”
落薇毫不猶豫地回答:“還能是說什麼,左不過是說陛下近來提拔葉大人,從七品監察禦史升到五品,不僅給了官位,還給了禦史台上的要職,十分不妥罷了。太師定然又為陛下尋了葉大人過去什麼事、或是交好的什麼人,來細細分說了一番。”
宋瀾擊掌笑道:“阿姐果然猜得半分不錯。”
落薇嘴角噙笑,不以為然。
宋瀾向來多疑,登基三年,從未有人威脅過玉秋實,除了他依仗良多,更要緊的是,玉秋實素知宋瀾心思,每當宋瀾重用不歸順他的新人時,玉秋實總會想方設法調出此人過去的諸般事宜,呈到宋瀾麵前。
此舉百試百靈,不論真假,宋瀾無法求證時,大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人也就擱置了。
如此一來,朝堂中剩的不是真正清流中正、找不出一絲瑕疵的直臣,便是玉黨。
這兩年宋瀾也逐漸回過神來,如若不然,他也不會冒著風險將葉亭宴從幽州帶回汴都,又不顧推阻地連升品階——朱雀司雖立,但他們做的終歸是不能呈至天下麵前的事,要在朝中攪弄風雲,尚不夠格,需要更立得住的人。
落薇見宋瀾表情鬆快,絲毫不見慍色,雖知葉亭宴必定有對策,卻仍忍不住奇道:“太師今日所言,陛下聽了,竟未失望?”
宋瀾為她解釋道:“太師說的乃是一樁你我熟知的舊事——靖和元年,朕登基後初次遣人往江浙巡視,在時任揚州通判沈綏宅中抄出黃金萬兩,他畏罪自儘,留下了一份官員名單,求以此來換家人性命。”
落薇沉吟道:“我記得,那份名單牽連甚廣,江浙官場就此重洗,堪稱本朝第一貪腐大案。”
宋瀾道:“葉三公子當年正在江南,與沈綏有些交情,太師今日來,便是找來了當年舊人舊物,力證此事。”
落薇心中一跳:“那陛下為何不見慍怒?”
宋瀾笑道:“太師不知,亭宴早在回京之前,便料到此事,向朕呈文陳情——他與沈綏原本便隻是詩友,不知內事,曉他貪汙民脂民膏後,異常惱怒,早做了檄文,極言其罪狀,毫不留情——實在是忠心無二了。”
落薇麵上笑容僵了一僵。
親人、舊友,乃至身體發膚,此人好像都不在乎,棄之若敝履。
若換作落薇,怎敢輕信這無情無義之人,可宋瀾七情淡漠,毫無感覺,隻會覺得他赤膽忠心。
他們才是一樣的人,冷血的、滿心詭計的怪物。
遠方傳來鑼鼓混雜著吹塤的樂聲,馬蹄鈴也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宋瀾起身,興致勃勃地道:“想必是封平侯的射禦大賽將開,阿姐與我同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