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外行藏(四)
落薇將那張弓拉到最滿,見葉亭宴不躲不閃,隻在原處怔然瞧著她,目中似有痛色。
她心中納罕,定睛一看卻不見了。
葉亭宴攥緊了手中的韁繩,麵上的神色逐漸漠然起來,先前的哀情也漸漸消退,翻湧而上的,是熟悉冰冷的恨意。
又要……殺我了麼?
他沉浸在這樣濃鬱無望的情緒裡,反而飛快地思索起來。
落薇向來聰明,此刻想要對他射出這一箭,難道是看出了什麼端倪?
可若是她看出了什麼,也不該一言不發地動手,他們都是最謹慎的性子,倘不查根究底,怎會貿然行事。
從昨日岫青寺相見時,葉亭宴便忽地察覺落薇對他多了些戒備和冷漠。
可這些分明是先前在高陽台上不曾有的東西。
——那麼就是這兩日。
她知道了什麼事情?
想到這裡,他突然聽見呼嘯風聲,落薇將手中的弓箭向上抬了幾分,隨即鬆手,向他射出了這一箭。
翎花木箭刺破虛空,須臾間便射了過來。
葉亭宴不免一怔。
因為這一箭對準的卻不再是他的眉心,而是他的發髻——應該說是他方才搶來、簪到頭上的那朵花。
落薇的箭射得半分不偏,箭頭刺破月季花蕊,帶著它淩厲地釘在了他身後的樹乾上。
空中抖落了幾片月季驚惶的花瓣。
葉亭宴被這凜冽箭意帶著偏了偏頭,一絲不苟的發髻也被射歪了些,鬆鬆散散的,瞧著大不成樣子。
落薇收了箭,策馬前行,朗聲大笑:“葉大人臨危不亂,真叫本宮敬服。”
葉亭宴這才羞惱地發現自己被她耍了,但見她如此,反倒讓他心中鬆緩下來,連帶著麵上神情都愉悅了許多。
於是他扶著自己歪了的發髻,驅馬追過來,半含抱怨道:“娘娘怎地拿臣尋開心?”
“能討本宮的開心,是你的福氣。”落薇優哉遊哉地回答,“你送的大禮本宮還未瞧見,怎麼舍得要你的命,葉大人一向是個聰明的,這點道理卻想不明白。本宮見你方才連躲都沒躲,難不成是嚇傻了?”
葉亭宴懇切道:“臣縱能揣測世人心意,也猜不到娘娘的,方才不躲,也是表些誠心罷了——若是娘娘想要臣的命,儘管拿去,臣隻怕賤命一條,娘娘不稀罕要。”
落薇聽了這話,連道了好幾句“怎會”,又說:“本宮已知大人誠心,定然不會虧待了你。”
她將韁繩在手上繞了幾圈,低喝了一聲,馬兒便朝山頂的方向疾馳而去,在路麵上揚起一陣迷蒙的塵土。
葉亭宴一語不發地追了過來,跟在她的身後。
二人到了山頂,又調轉回來,在林間跑馬,隻跑得鬢發微濕才停下,落薇回頭瞧著長發半散、卻麵不改色心不跳的葉亭宴,笑道:“沒想到大人騎術也好,稍後封平侯開射禦大賽,大人可有意上場?”
葉亭宴道:“娘娘說笑了,臣生在北幽,長在父兄的馬背上,雖身子弱些,可怎能丟了這傍身的本領?至於射禦大賽——若是封平侯有好彩頭,臣自然是要去爭一爭的。”
於是二人在山腳處分道揚鑣,等到葉亭宴走了,落薇才生出些先前沒來得及在意的疑惑。
密林廣袤,她怎麼就這樣巧,每次都能碰上這人?
他又是跟著她過來的!
落薇恨恨地下了馬,順手將馬拴在馬場的木欄前,邊走邊思索著。
葉亭宴千方百計地得了宋瀾的信賴,入汴都來,且不論目的是什麼,總歸是要一心往上爬的。
宋瀾尚未親政,他若做孤臣,四方暗害,難免力不從心。
兼之與玉秋實有新仇舊怨,他便挑了落薇做暫時的依附——二人心知肚明,彼此隻不過是扳倒玉秋實的有用棋子,他為她做一些不能叫宋瀾知曉的事情,她則成為他尚勢單力孤時、宋瀾之外的又一重庇護。
若是真等到玉秋實大勢已去的那一日,二人最大的要緊事恐怕就是除去彼此。
最初葉亭宴叫那小黃門來為她背誦《高陽台》的平仄時,她雖訝異於對方的放肆大膽,卻也多少能懂他的心思——空口無憑,縱然她給了葉亭宴承諾,對方也怕她兔死狗烹,於是企圖用這樣不可見天日的私會來綁住她。
若有朝一日落薇出爾反爾,他便將這樣的關係咬出來,誰也彆想獨善其身。
玉秋實在朝中勢力盤根錯節,她確實很需要得力的、能行汙糟之事的心腹。
況且他與故人還有幾分縹緲的相似。
因而,落薇沒有什麼掙紮地應了,隻要能夠達到目的,她不在意要舍棄什麼。
隻是她如今卻有些不懂葉亭宴對她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