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外行藏(七)
入夜之後,裴郗終於按捺不住,提了盞燈往前廊處去,葉亭宴門前守了兩個人,正在竊竊閒談。
他打著燈照了照,發現是葉亭宴的兩位密友,一位是從南境跟來的江湖醫者,神醫決明子後人,隻是不知為何不姓李,而是姓柏。
另一位則是當初承明皇太子每年都要去拜訪的江南隱士,姓周,單名嘉,字楚吟。
裴郗朝兩人搭手行禮:“柏醫官,周先生。”
柏森森笑眯眯地擺手:“小裴,不必多禮。”
裴郗問:“公子自暮春場歸來後,便把自己關在房中,如今可好些了麼?”
柏森森便道:“不太好,我瞧他這個樣子,大抵是快……”
周楚吟瞪了他一眼,於是柏森森生生咽下了後半句話,改口道:“哎呀,人活一世,倏忽幾何,自苦至此,誰勸也無用。”
周楚吟歎了一口氣:“你進去瞧瞧他罷。”
於是兩人將裴郗帶來的那盞燈掛在了房門前,相攜離去,裴郗推門走進,先嗅到了一股濃重的油墨香氣。
葉亭宴如今眼睛不大好,很少點燈,室內光線昏昏,隻在一角燃了一隻孤苦伶仃的紅蠟燭。
木窗洞開,被夜風吹得吱呀亂響,於是那燭火的光也飄忽不定,仿佛下一刻就會被吹滅。
他愛詩畫、愛筆墨,窗前擺的五折素屏已被題滿,牆上還掛了各式各樣的書畫。
白紗與宣紙共舞,滿室風涼。
在府中時,葉亭宴不愛束發,常穿的也是輕粉薄紗大袖衫袍,還常被柏森森調侃“有魏晉遺風”。
出乎裴郗意料的是,此刻他麵上不見半分哀色,隻是攏著袖口,正在專心地寫字。
聽見有人走近,葉亭宴笑了一笑,頭也沒抬地道:“錯之,你來瞧瞧,這幅字,我怎麼也寫不好。”
裴郗默不作聲地湊到近前,見他所書的是張炎《木蘭花慢·為靜春賦》中的一闋。
“看白鶴無聲,蒼雲息影,物外行藏。桃源去塵更遠,問當年、何事識漁郎。爭似重門晝掩,自看生意池塘。”[1]
旁的都好,隻有頭一句,被抹得一團漆黑,在一側重寫,寫後仍不滿意,於是重複此舉。
裴郗心知,這都是皇後遣人送來那一句“蒼雲息影之時”的功勞。
但她不過是隨口一言罷了。
見他不吭聲,葉亭宴抬頭瞥了一眼,微紅的眼尾泛出點笑意來:“正好,我來考考你,你看這一闋詞,作何解?”
裴郗心中淤塞,故意避開了前兩句,正色道:“孔夫子言,用之則行,舍之則藏[2];蘇子瞻語,用舍由時,行藏在我[3]——古人常說入世是心懷天下,出世是隱逸超然,張炎不以為然,直言入世和出世都在塵世之中,隻有將其置之物外,才能得真正的自由。”
“解得好呀,”葉亭宴笑道,“白鶴無聲時,蒼雲息影處,本該是萬籟俱寂、自由超脫的,我悟不到這一層,自然寫不好這幅字。”
他擲了筆,隨意地將方才寫字的宣紙揉作一團,棄置了去。
季春夜裡,忽地響了個驚雷,裴郗嚇了一跳,連忙過去將那扇花窗關了,卻仍是晚了一步,牆角紅燭滅去,一室的昏暗頹然。
他出了門,將先前提來的燈捉進來,映亮了進門處擺著的一株盆栽病梅。
裴郗在那病梅前頓了一頓,開口道:“公子回京以來,逯逢膺身死、林奎山入局,一切順利,總有一天,我們能將這株病梅上所有橫生的紙條剪除殆儘,讓一切恢複從前的模樣。我知曉公子心中有恨,有恨,便要更加無情,何必自苦至此?”
他將燈掛在病梅之上,一步步走近了,咬牙切齒道:“隻要公子想,我去替公子殺了皇後。”
葉亭宴被他逗笑,沒忍住咳嗽了一聲:“刺殺中宮?錯之奇思妙想。”
裴郗怒道:“我問過數次,公子不肯告知,周先生和柏醫官也不肯告知。雖說公子如今想在朝中行事,需依賴皇後庇護,可是利益相關,她是聰明人,在玉秋實失勢之前本就不會毀了同盟,既然如此,公子何必執意與她……藕斷絲連?我離開幽州、前往汴都科考之時,公子曾親口對我說,來日回京,必殺皇後。”
葉亭宴無意地攥緊了方才揉皺的宣紙,片刻之後卻低聲道:“錯之,你可知曉……”
他緩緩抬起頭來,燈光映過深不見底的雙瞳:“我回京之前,本以為皇後與宋瀾,該是心心相印、不分彼此的,可是這一番牽扯,並非是我情不自禁。”
裴郗愣了一愣,才明白他的意思:“公子是說……是皇後為拉攏公子,刻意如此?她、她難道是看出了什麼?”
葉亭宴搖了搖頭:“我與從前半分相似也無,她如何能夠看出端倪?隻不過……我所以為,她與宋瀾半分裂隙也無的情意,就如同當年我與她的情意一般,是一方看似織得稠密精巧的錦緞,手撫之,目視之,柔美綺麗,不見破綻。”
“然而一切皆是假象,陽光之下,這錦緞其實千瘡百孔,權力、野心、欲望,毀了舊人盟約,自然也會毀去新人的。現如今,我已經看不穿她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了,或許……我從來沒有認識過她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