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處我便稍微側頭,見靡瀾唇角含笑,眉目溫順,但擱在膝間的一雙素白玉手捏緊得發青,細看下竟是生生掐出了幾道粉紅的血印子。
我心下一驚,連忙不動聲色地挪手過去將她的手握住,她身體似乎微微一僵,回頭對我盈盈綻笑,低聲道:“家姐,瀾兒並無要緊。”
我心疼不已,隻能朝她努力笑一笑,見她回了頭,我亦才靜默下來。
殿上葉貴嬪氣勢淩人,言語中猶帶著刺兒,雪妃盈盈而笑,並無惱意,又悠悠抿了口茶開口道:“妹妹近來幫襯姐姐管理後宮,也甚是辛苦。本宮的冪兒眼看也要滿周歲了,倒是管起來有些吃力,還要勞煩了妹妹,對宮中的事情多費神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雪妃此話似是不經意間聊聊家常,卻也點出葉貴嬪無後。雪妃生的雖是個女兒,但在這後宮沉浮之中,好歹是個依靠,若是日後沒了寵愛,這日子還是能過。而葉貴嬪則是不同,若是有心人細想一番,便也就明了。葉貴嬪長兄掌握重兵,她就算是再得寵,葉家也是皇帝的心腹大患,不過是礙著江山根基才無所動作,恐怕也是撐不了多久的。隻要某日娘家一倒,若是再失了寵愛,怕是也隻能在冷宮度日。
葉貴嬪果然稍稍變了臉色,忿忿地扭了頭,輕笑道:“諸位妹妹,本宮來時便瞧著這甘霖殿外百花猶勝,才曉得還是雪姐姐心思長遠細密,既有小宴還能賞花,實在是風雅之趣呢。”
這話落地,便有膽子大些的妃嬪接口,有奉承葉貴嬪的,也有誇讚雪妃的,說著說著一眾人便是要出殿去賞花。這時雪妃忽的清雅一笑,起了身道:“如此甚好,本宮也有些乏了,各位妹妹若無要事,便賞花去罷。”言罷竟是攜了順修儀與涵昭儀離了。
眾妃起身恭送了,便也散了些,我攜了靡瀾的手出了殿門,瞧著四周無人,兩人竟吃吃笑起來。好容易喘口氣,靡瀾便扶著腰身低低道:“好生有趣,葉貴嬪是要以賞花來拆雪妃娘娘設宴的台呢,竟沒想到雪妃娘娘倒是反過來拆了她的台,幾位主妃都不賞臉離了,看看誰還有興致賞花來著!”
我亦是藏不住笑意,抬眸望了,這甘霖殿外綠葉叢生,鮮花繁茂,菊花、牡丹、杜鵑灼灼而放。雖是深秋,竟是豔麗如盛夏。剛與靡瀾笑夠了,往道上去時竟遇上了淺落,淺落也未乘步輦,玩笑著見了禮,三人便一同行去,一路上倒是有說有笑。
淺落走在前頭,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了頭看了靡瀾幾眼,盈盈笑道:“今天看著鳶貴人是安分了些,到沒了那日的頑皮呢。”
“她啊,昨兒個晚上沒睡好,今兒個自然就沒了以前的精神。”我聞言瞧了靡瀾一眼,接了話茬打趣。
靡瀾笑眯眯地往前幾步,脆生生地開了口:“誰說的,分明是家姐拿了人家的安眠香,害人家睡不著呢。”
我低眉一笑:“說好了姐姐待會兒再送的,可不許再氣。”
淺落見我們打鬨,不住笑道:“走吧走吧,去我宮中坐坐,我從家中新學會做那水晶糕,算你們姐妹有了口福,本小主親自動手來做給你們嘗嘗……”淺落還未說完,便聽到一旁有打罵之聲,我奇怪地止了笑意,與瀾兒淺落麵麵相覷,幾人快步上前想瞧個究竟。
“你走路往哪兒走啊?可是都往有人的地方撞呢!”走近了,才覺得那聲音愈發刁鑽耳熟,待看清了人,我在心下暗道果不其然,還真是這相府千金喬爾年,她那任性刁蠻的大家嬌小姐性子還是改不了呢。
我轉了視線,隻見一著著淡綠輕紗宮裝的纖弱的身子伏跪在地上,嬌弱的小臉滿是委屈,正低聲啜泣著,見喬爾年如此盤問,才怯怯說道:“臣妾是新進宮的雲才人,衝撞了喬小儀,請小儀恕罪。”說著慌慌地磕了一個頭,很是懼怕的樣子。
喬爾年仍是不依不饒,上前冷笑道:“本主這衣服可是江南刺繡錦服,你走路不長眼睛嗎?”說著便拿手抬起那女子的下顎,狠狠掐緊了再猛地放開:“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容貌,還想伺候皇上?我怕是你還沒麵聖便給各宮娘娘添了大堆麻煩,我今天就幫娘娘們解決了你!”隻聽得清脆一聲“啪”,那雲才人便是生生挨了一記,斜斜倒在地上,巴掌大嬌弱的臉上便是道道紅痕,嘴角竟是溢了幾絲血跡,順著下巴滴在淡綠的裙上。
喬爾年身後的侍女看著如此場麵,竟是匆匆上前道:“主子仔細手疼。”
我兀自心驚,看著那血絲如那紅色的蝴蝶翩翩滑落,地上那女子一頭青絲散亂,臉頰紅腫,怕是要很久才好得了呢。我實在看不慣喬爾年的唯我獨尊的作風,跺一跺腳正待上前阻止,手臂卻猛然被人拉住,我急忙回頭,竟是靡瀾。
靡瀾眼中仍有笑意,但那手卻沒鬆半分:“家姐,在這宮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何必……”我心下著急,竟是生生掙脫開她的手道:“你看那喬爾年,她會這麼輕易放過這位雲才人嗎?若是我不出麵,雲才人還不被她活活打死!”
她似微微一愣,垂睫道:“看來家姐是忘了瀾兒入宮前的忠告了,既是攔不住,家姐便去吧。”言罷竟是往後退了兩步。
眼看喬爾年抬手便要再打,我也顧不得多想,急忙上前道:“小儀。”
喬爾年見是我,很是不屑般笑了聲,亦就是挨著宮規行了禮。我不顧她,直直過去扶起地上的雲才人,匆匆掏了絲帕拭去她唇角血痕,擔憂道:“你沒事吧?”
她搖了搖頭,掙紮著起身要拜:“秋落多謝晴嬪主子。”
我連忙扶著她,揪心道:“不必不必,還是快起來罷。”
在她抬眸之際,我見她容貌嬌弱小巧,竟是勝過喬爾年一籌,想必喬爾年是嫉妒她的容貌,隻隨意找了個理由,給她個下馬威罷了,還果真是大小姐脾氣。
待她站定,我拉過她的手,溫和道:“和姐姐走吧。”她似乎還愣愣的未有反應,我也顧不得,便直直拉著她往前。方才走了幾步,喬爾年便在後揚聲道:“晴嬪如此,讓本主顏麵何存?”
我聞言回眸一笑,淡道:“雲小主都挨了一巴掌,也是夠了,望喬妹妹得饒人處且饒人,放她一馬。”說著也不再言語,兀自拉著雲才人就大步而行。
喬爾年氣急,在後頭憤憤地喃喃:“鳶欣怡,本主給你臉你不要,今日之事你記住了……”
我隻作沒有聽見,拉著雲才人直直望淺落寢宮那處走,她的話聽得也更是模糊。
我心頭愈發氣憤,隻顧匆匆往前,直到後麵有人喊道:“姐姐……姐姐!到了。”
我急忙回頭,原是淺落與靡瀾從後麵匆匆追上來,我一時氣得竟走過了頭。
淺落上前忙喚我們入了殿門,吩咐侍婢打了水來,給雲才人梳洗。
我將雲才人安置在菱花銅鏡前,看著她那落魄的樣子,我的心中驀然一抽,不知是同情還是莫名的悲傷。
她的眼旁還有未乾的淚痕,我微微歎氣,浣手取了錦帕為她擦拭,柔聲安慰道:“妹妹彆哭了,那喬爾年就是這種性子,忍一時吧。”
她輕輕啜泣,梨花帶雨,楚楚可憐,我不知該說些什麼,隻能扶著她的肩膀。半晌雲才人也止住了哭聲,回首對著我感激道:“今日秋落謝過姐姐救命之恩,他日必定還報姐姐的大恩大德。”說著便要起身行禮。
我曉得她必定會如此,忙一把扶起了她,盈盈笑道:“這倒是生分了。”於是側首指了指一旁婷婷而立的靡瀾與淺落,溫柔笑道:“這位紅衣佳人,是我的親妹妹鳶靡瀾,鳶貴人。這為小主是舒淺落,舒良娣。”
她愣愣地又要再拜,靡瀾忽的咯咯笑出聲來,上前拉過雲才人的手,笑吟吟道:“雲才人長得很是標誌呢,可比那喬爾年強了許多,恐怕也把瀾兒也比了下去,還不知雲才人芳齡幾何?也讓瀾兒好做稱呼,有位美人姐姐或是妹妹,可是瀾兒福氣!”
聞言淺落吃吃地笑,雲才人忙答了:“秋落正值二八年華,也是個嘴笨的,今日之事還讓各位姐姐笑話了。”
靡瀾聞言更是坐近了幾分,眉眼彎彎道:“錯了錯了,可不是各位姐姐,還有瀾兒一位妹妹呢!”
雲才人似是有些嚇著,忙垂頭道:“秋落不敢,貴人份位遠在秋落之上,秋落不敢逾越……”
靡瀾癟嘴轉首,看著我道:“還是家姐給雲姐姐講清楚吧,瀾兒可最討厭這些繁縟之規。”言罷竟是起身擺弄淺落殿裡養的一池錦鯉去了。
我笑著道:“雲妹妹可是聽見了,瀾兒這性子就有這麼倔的,你若是不叫她一聲妹妹啊,她恐怕就這麼倔著了,這私底下便這樣叫吧。”見她紅著臉點了點頭,我方笑著轉頭看向淺落,隻見她微微蹙眉,隻是雲才人在此也沒敢問,隻淡笑道:“淺落,倒是要麻煩你取一件衣衫給雲妹妹穿上了。”
她再看向鏡中的自己,似乎是愣了一下。我有些好奇,便開口問道:“雲妹妹怎麼了?”
她搖了搖頭,垂頭淡淡說道:“妹妹從兒時起,從未被這樣關心過。”
我聞言不免奇怪,和靡瀾對視一眼,皆是不解的看著雲才人。淺落也上前好奇道:“我記得雲妹妹是吏部大人的千金,這話從何說起?”
她輕輕搖了搖頭,垂著頭低低地談起了自家家世,我與靡瀾淺落聽著,不禁有些驚異。
雲才人雖是吏部侍郎的千金,但母親在家中不過隻是個侍婢,一次酒醉後的邂逅,雲才人的母親便懷上了她,而吏部侍郎隻是讓她們住到了一般的廂房,並無其他待遇。十五年來,雲才人在家中處處受欺淩,家中的幾位姐姐更是日日刁難折磨。年幼的她隻能和和母親相依為命,而她此次進宮不是為了彆的,隻是為自己的母親爭出一片天地。
這廂說到傷心處,淚珠又簌簌往下落,我連連歎息,又是個苦命的人兒呢。怪不得剛剛喬爾年無禮之時,她也未辱了自己尊嚴。
靡瀾見狀,很是機靈地轉了話茬,笑嘻嘻道:“雲姓很是少見呢,姐姐閨字是何?”
雲才人見她問,抬袖拭淚道:“臣妾閨字秋落。”
我聞言一笑,看一眼淺落,盈盈道:“秋落……淺落……兩位妹妹到很是有緣。”
雲才人這才破涕為笑:“秋落讓姐姐見笑了。”
我拍拍她的手,溫和笑道:“秋落,便這麼說定了,若是日後有何事便可來找姐姐。”
她笑著應了聲,說道:“秋落住在寒凝宮霜菡榭,日後還免不了要勞煩姐姐們之處。”說著又是站起了身子,屈膝而笑。
我與靡瀾、淺落皆是爭著上前扶她,四人對視幾眼,皆咯咯而笑。淺落喚人備了茶,又是賞詩析詞,又是品茶論道,就這麼瘋玩了一下午,日暮過後,留了秋落用過晚膳,便也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