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秋,本該是草木衰敗之景,但許是宮中照料得當,小門外的幾株秋海棠仍舊灼灼開著,紅豔豔得晃眼得很,牆角邊是新栽的月桂,香氣膩人,和著悶熱的天氣,讓人心煩不已。
我靠在窗邊,執了紈扇兀自扇著,皖涵在一旁道:“主子,讓奴婢來吧,且放寬心些,終是查得出的。”
我蹙了蹙眉,還是將紈扇遞了皖涵,撐著頭道:“但願如此,不曉得這後頭又是誰在鬨騰,今日這香是沒了,保不準明兒個又出個什麼茶葉胭脂類的,我與瀾兒又尚無樹蔭乘涼,倘若這光灼了眼倒是得不償失了。”
皖涵靜靜地扇著,聽我這麼一說,微微歎了氣複柔聲道:“不急這一時的。”
我搖了搖頭,撿了案幾上泠湮摘回來幾朵秋海棠把玩起來,晃眼看著那殷紅的花瓣,竟是豔麗得心驚。
一炷香的功夫,泠湮便匆匆回來了,從袖子裡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方疊得工整的褐布,鋪在案上展開了,整整齊齊地擺著十多柱淺紫色的香,我輕輕撚起一隻打量,蹙眉道:“團扇那蹄子沒發現什麼不對吧?”
泠湮挑了眉,冷冷道:“那丫頭警惕性倒是高,隻給奴婢拿了這麼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全部。”
我聽聞,蹙眉更甚,終還是點了點頭道:“拿走些算一些罷,想必這香亦定不是出自她手,總是背後有人送來的,隻要她手頭還沒再去拿,少一些便少一些。拿下去找個地兒好生收著,萬一日後還用得上。”
泠湮點了點頭,收拾了案上方布,應聲出了寢宮。
我見著她出了殿門,方才側了身子半靠在木椅上,抬手揉了揉眉心。這宮中諸事可真是防不勝防,今日若是我不去妹妹那裡,便是發現不了有人玩這心思。思及此處,不禁暗暗心驚,幸好發現的及時,否則……
我有些不敢再想,急忙起身執了茶盞飲茶,隻是這團扇一向聰慧善良,且瀾兒待她極好,看來這背後差不了有人指使,敵在暗而我在明,子兒誠然不好落,如今隻得走一步算一步。無論是誰要對付我的瀾兒,我都決不允許。
這日不知何故,請安回來睡意又起,竟濃睡至了晌午。興許是發現了這件事放寬了心些,隻不過如何處理也誠然不好拿捏。此事就算我不再計較,那下毒之人定會不會罷手,下次怕是不會這麼輕易躲過。
院內的丫頭掃著地上落葉,我靜靜看著,倚在窗邊飲茶。此事應是不能告訴瀾兒的,她向來淩厲多疑,若是按捺不住打草驚蛇,要想查出來這背後之人便就難了。
用罷午膳,我無心再睡,便喚來泠湮伺候我梳洗。我凝視著鏡中容顏,默默靜想,心裡微微一動,便忙叫了皖涵進來低聲吩咐道:“你在宮中呆得久,便是去派個人盯著挽月閣罷,咱們來演一出當場抓賊。”
皖涵笑著應了,趕忙叫了人喚來了個頭嬌小的丫頭,乾乾淨淨,眉清目秀的樣子,穩穩地上前來請了安。
我笑著打量她,開口問道:“叫什麼名字?”
“回晴嬪主子,奴婢秀兒,進宮還不到一年。“
聽罷,我滿意笑笑。誠然不愧是皖涵挑上的丫頭,回答圓滑乖巧,連我下句要問何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笑吟吟拉過她的手,側著身子從案幾上拿了隻朱漆妝奩,打開撿了雙金絲圈寶珠耳環遞到她手中,和顏悅色道:“甚好。下去吧,好好替本主辦事。”
秀兒莞爾,亦不推辭,笑著福了身謝恩,仔仔細細收好了那對耳環,便乖巧地下去了。
我看著她退殿,起身重新坐回銅鏡前,兀自拿了白骨牛角梳梳著青絲,道:“此人可靠嗎?”
皖涵上前幫我綰了發髻,點首笑道:“主子放心,秀兒是奴婢一手帶上來的,向來聰明伶俐,很會討人歡心。”
我輕輕點頭,不再說話。這宮中我能相信的人還能有誰嗬?泠湮……皖涵……還有唯一的妹妹。
直到皖涵言道妝罷我方才驚醒,看著鏡中女子寶髻流雲,隻翠玉簪花,清清淡淡,頭上點綴極少。我伸手撿了一旁放著的順修儀賜的那隻流蘇,斜斜往發髻上一綴,便有耀眼奪目之感。
按著宮中規矩,大選三日後,新晉眾妃嬪便要去拜見宮中主妃,雪妃未時在甘霖殿設了場小宴,我看著時辰快至,便攜了皖涵、泠湮匆匆去了。
到甘霖殿的路程並不遠,故未傳步輦,後麵跟著泠湮、皖涵、小呂子、小李子四人。我已身居嬪位,出宮時理應有八人跟隨,而我覺得看著煩悶,便遣了去。
青石板路規規整整服帖在兩旁宮牆之間,細縫間略有些青苔痕跡。我看著忽回憶起當初順修儀和我說的那番話,可謂頓悟。想來此處的爾虞我詐,城府之爭,再映著這紅牆綠瓦,真真是說不出的詭譎怪異。
午後陽光明媚燦爛,照得人睜不開眼睛。我抬手稍稍遮了遮眼角,輕歎出聲。我本無意進宮為妃,反之事與願違,再經冊封一事,竟是還被推到了風口浪尖。心下無奈,唯有感歎事事。
隻半刻時辰便至了甘霖殿,隻覺眼前殿宇氣度非凡,映著藍色天幕,琉璃瓦耀著刺目的光華,朱紅寶漆的八根描金柱子擎天而立,細細篆刻了蟠龍祥雲花紋,大氣非凡,卻也細致巧妙,整體看來富麗堂皇,大殿正上方雕著瞿鳳淩雲圖,祥瑞福貴。剛入了便見得新晉冊封的各位妃嬪小主各自帶著侍婢,按著份位入座,鶯聲燕語不絕,放眼一望,環肥燕瘦,韶顏嬌美,竟是極為奢靡豔麗。
我順著份位往前尋著自己的位置,向幾位稍眼熟的嬪妃互相致禮,側眸看了去,大殿上正位坐著雪妃,說來這雪妃娘娘雖然也是受寵,但帝恩遠遠不及葉貴嬪,而今日設了這小宴,也怕是折花之計,想借此機會讓選上一位容貌豔麗看著也安生易控的女子,亦是可借其來拴著皇上的心,也好保住自己的勢力。
我雖腦中亦作此想,但並不十分確定,覺得此事不會這般簡單。我不敢輕視雪妃,若是她心計隻有如此,以葉貴嬪的勢力權寵,又怎麼鬥了三年也未贏她。
瞬時腦海中千事已過,我側首瞧向一旁。雪妃西首坐著的是順修儀,一身天藍色齊胸褥裙,更顯麵容的蒼白,楚楚動人。東首頭個坐著的女子倒是從未見過,一襲素素淡淡的繡蘭素錦黛青色宮裝,單蝶髻上隻墜了幾隻精致玉簪,眸子清亮,稍稍泛出一絲媚嬈,但又並不妖冶美豔,容貌並無太過出眾。想來她應就是順修儀口中的那個涵姐姐罷。
我稍稍側了側頭,便見著紅裝豔麗襲目,隻見葉貴嬪坐於涵昭儀之下,茜緋色繡芍藥引蝶羽緞宮裝於身,纖纖玉臂挽一襲紅紗繡藤披帛,更襯得她姿容豔麗無比。
“家姐家姐,你可算是來了。”我剛尋了位置坐下,遠處靡瀾似是瞧著了,便從殿門那處匆匆過來,俏生生落座於我右側位置,兀自執了我的手搖著,笑吟吟道。
看著靡瀾今日神色比昨日好得多,我不覺綻了笑顏:“ 昨晚是我大意了,叫了泠湮來你處拿香,那丫頭也是個不機靈的,竟拿空了你的熏香倒忘記給你留著些,瀾兒可彆放在心上。”靡瀾自小就是喜歡香氣的,隻是頑皮不肯深究,隻要香氣怡人她便喜愛得很。
她聽聞我這麼說,立時柳眉一蹙,撅嘴氣鼓鼓道:“家姐還說呢……瀾兒失眠許久,快至了寅時才勉強睡了兩個時辰。”她似是哀怨般瞧了我兩眼,湊近了我可憐兮兮道:“家姐看,瀾兒眼圈都有些黑了,若不是團扇尋了稍上乘的香粉來,還是遮不住的呢。
我聽她如此說,不免心疼,忙搖了搖她的手哄道:瀾兒可得乖乖的,姐姐給你賠不是可好?你放心便是了,待會兒姐姐會給妹妹備一些上好的香,待回了宮妹妹讓團扇過來姐姐這處取如何?”
靡瀾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側首脆脆吩咐道:“團扇,聽清姐姐的話了嗎?“
團扇似乎晃神兒般看著彆處,一時竟是沒有回話,靡瀾咯咯笑起來,抬手拍了拍團扇的肩膀,笑嘻嘻道:“團扇丫頭?團扇?……這是作甚呢?”
團扇猛地回頭過來,急忙應了聲是。靡瀾見她神情恍惚,眸中含了幾分緊張之色,擔心道:“團扇,你這是怎麼了?近來總是恍恍惚惚的,可是累著了?”
團扇急忙垂頭道:“謝二小姐關心,奴婢……奴婢沒事,二小姐放心,奴婢知道了。”
聽她這麼說,靡瀾擔憂地望了她幾眼,見她隻是低頭不言,並無異狀,才略微鬆了口氣。
我抬眼無意般打量團扇,稍稍笑了笑。
一盞茶飲罷,便有內侍來報說各宮的娘娘都到了,頓時殿內安靜了許多,新晉妃嬪們皆是極為恭敬的樣子,一時竟是帶出幾分肅穆之感。
一旁有內侍上前,音調高高地宣了新晉妃嬪起身唱禮,我與幾位新入宮的妃嬪們盈盈起身,行禮唱道:“參見各位娘娘,欲各位娘娘玉體安泰,福澤安康。”
話音落了,我便側首看向靡瀾,她似有感應般也正望向我,一雙妙目含著幾分俏皮,悠悠一眨。我會意,便立時閉了口不再言語,與她一齊微微側了頭擋住殿上人視線。於是隻聞得殿中幾聲妙音又起:“參見貴嬪娘娘,欲貴嬪娘娘福壽萬安,長樂未央。”
我頓時有些想笑。此次小宴,來的妃嬪太概有十六七位,給雪妃及各宮娘娘請安是理所應當,可是偏偏單給葉貴嬪一句“長樂未央”……好一群會奉承的妙人兒嗬。
殿中頓時安靜至極,隻聞得雪妃頭上簪花流蘇“簌簌”作響,她似是望我和靡瀾這處望了幾眼,極為溫和地展笑道:“各位妹妹們都免禮吧,快些坐下了。”
言罷,我與靡瀾又是對視一眼,終還是沒有立時坐下。兩處我都是不願得罪的,想必適才我與靡瀾之舉已被雪妃察覺,目的已至,現下是不能公然與葉貴嬪樹敵的。
雪妃依舊唇角噙笑,似並不在意,隻坐在主位上靜靜的品茶,幾位宮妃們依舊保持行禮的姿勢,如此僵持著,誰也不敢說些什麼。葉貴嬪側了身子咯咯而笑,十分得意般揮手笑道:“既然雪姐姐讓各位妹妹坐下,各位妹妹順著姐姐的意也就是了,如此這般是何必呢?”
我低眉稍稍彎了唇角,方才隨著各位嬪妃落座謝恩。
雪妃輕咳了聲,又再執了盞茶輕呷,撫著茶蓋笑盈盈開了口:“諸位新妹妹初入宮闈,給這堂皇殿宇間增了不少歡聲笑語,既是入了宮中,那麼大家便是一家人,定是要恪守婦德,儘己所能服侍好聖上,為皇家多添子嗣,散開枝葉,可是明白?”
雪妃這番話說得巧妙,既是表明了她終究是宮中最高位,有資格教誨新妃,又顯得她賢良淑德,不與葉貴嬪計較是非,從容大度。我忙恭聲與嬪妃們答了。
雪妃再笑,抿了口茶複又道:“今日看來,各位妹妹在這禮節方麵還是生疏,各宮主妃可是要負責教導些,若是日後出了岔子,可是不好呢。”
這話倒是有些意思了,我暗暗想笑,卻也生生忍住,端了一副恭敬的樣子,隻靜靜聽著。
葉貴嬪似是不屑輕笑,冷冷道:“雪妃姐姐說的是,各位妹妹都很是伶俐,學那些功夫都很是到位呢。”說完便是輕蔑般直直看向我。
我一時微愣,心下有些不知所措,但亦未曾表露,立時垂下了眸子,一臉恭順。我隻是個新入宮的嬪妃,殿選之時便已經得罪了她,今時今日雖未公然樹敵,但看這架勢……我倒是不怕,就怕是連累了我的瀾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