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讓沈若雪第二次吃了大苦頭。不用說乞討時的白眼惡犬,連天氣都捉弄她。也許是因為春天的緣故,時時陰雨連綿,使她在泥濘裡深一腳淺一腳的行路艱難,晚上逼得不得不總躲在古墓裡,貼著冰冷的墓門,在僅有一人之寬的地方蜷曲著身子。有一次夜雨不停一座古墓的墓門竟是開的,她高興的鑽了進去,卻被一股令人作嘔地屍臭熏得幾乎暈了過去,急忙逃出,胡亂尋了一棵大樹在雨中熬過了一夜,渾身濕透,天亮後泥水邋遢的,倒也沒出什麼醜。運氣好時,能在破廟裡休息。幸運的是,雖然艱苦,卻沒生什麼病,沒遇上什麼歹人,討口飯討口水的,好歹順利的到了京城。
當知道離京城沒有多少裡地時,沈若雪高興極了,跑到一處溪邊洗淨臉上的泥巴,鑽入一人高的灌木叢中換上路上好心人家施舍的一件雖破然而乾淨的粗布衣服,拍去塵土,摘了幾朵野花插在鬢邊,風雨並沒有損傷她清秀的容顏,泥巴保護了她白嫩的肌膚,村姑的打扮反而襯得她憨樸可愛。不同的是,她清澈如水的雙眸裡永遠籠上了一層抑鬱與憂傷,看人時總是充滿了戒備與冷漠,她心頭的創傷實在太深了,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單純天真如一張白紙的沈二姑娘了。
沈若雪將一路上陪伴她的那身破爛不堪、裹滿泥漿的衣服和那隻破碗恭恭敬敬的埋在了泥土裡,隻拿著那根打狗棍走入了京城的城門。進得京城,隻見城內屋宇接棟連簷,人來人往,朱門大戶耀眼繚亂,處處笙歌,車水馬龍,真好一番繁華熱鬨。她知道,京城是天子腳下,行事須要小心,那些王公大臣的門前,連一隻狗也是得罪不得的。她在街巷裡遊走著,隻顧看熱鬨,那街道兩旁的飯鋪食攤,有雪白的饅頭,鮮肉餡的包子,燒餅烙餅油煎餅,各式點心,有燉著的羊肉湯,有掛在店櫃前的透肥流油的燒雞烤鴨子,還有那酒樓裡往外飄著的酒香菜香,引得沈若雪直咽口水。更有那不時來往的公子王孫,衣著華麗,前呼後擁,騎著高頭大馬談笑風生的一哄而過,或去酒樓,或入紅袖頻招的妓館。一看如此,沈若雪心中暗恨,男人,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逛了一天,還沒走完小半個京城,天色昏暗下來,街上的行人也少了,各大酒樓上都掛起了一串串紅紗燈籠,晚霞彤紅,夕陽一點點的在沉下去,暮色四合,家家戶戶都飄出晚飯的香味,沈若雪拿著討來的半個冷饅頭坐在巷口拐角處一點點啃著,一個男人脖子上騎著寶貝兒子從她麵前走過,口中道:“快走快走,回家看看你娘給咱們做了什麼好飯去!”孩子拍著手格格地笑著,讓沈若雪心中一陣酸楚,想起來自己的爹爹媽媽,他們忘記女兒了吧?真傻啊,家裡那麼溫暖,她為什麼就肯跟著魏成那個畜生跑出了家門呢。淚珠兒滴落在冷饅頭上,她咬了一口,和著鹹鹹的眼淚一起咽了下去。
漸漸地,連酒樓的燈籠也熄滅了,所有的店鋪都關門打烊,京城的街巷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中。靜夜裡,隱隱約約傳來朱門大戶的絲竹樂聲,沈若雪茫然地在巷口坐著,沒有一點睡意。淚水複又湧出,她深深地歎息一聲,抬手抹去眼淚,閉上眼睛,過去的一幕幕像幽靈一般不失時機地鑽入了她的腦海,咬齧著她的神經。
“老哥,你看,這……這兒有一個小娘兒們……”
一股酒氣撲麵而來,沈若雪驚恐地睜開雙眼,麵前站著兩個粗壯的大漢,搖搖晃晃,醉眼朦朧地看她:“小妹妹呀,你孤伶伶的,不如陪哥喝上幾杯吧。”一隻毛茸茸的大手向她腮上撫來。沈若雪觸電般跳起,奪路要跑,卻被大漢伸臂攔住,口齒不清地道:“彆跑啊,我們又,又不是老虎,還能吃……吃了你?”
“你們究竟想乾什麼?”沈若雪攥緊手中的打狗棍,冷冷地說。她什麼都見過了,不會再像從前一樣大呼小叫,宛如一隻待宰的羔羊。
醉漢嘻嘻一笑:“瞅瞅,她還挺厲害哩。來來來,”他又要動手動腳,沈若雪將棍子一橫,叫道:“彆過來,不然我打死你!”醉漢愣了一下,和同伴相對一看,大笑起來,擠眉弄眼地向沈若雪勾了勾手指頭:“好好,就看你打不打得死我們。”伸臂便撲了過來,沈若雪揮棍打下,卻被他一把捉住棍子往懷中一帶,她站立不穩,直跌向前,另一個趁機摟住了她的腰。沈若雪拚命掙紮著,又掐又打,伸腳亂踢,怎奈兩人力大如牛,根本無濟於事,沒奈何,隻得扯開嗓子尖叫起來:“救命——救命啊——來人啊——”
這一喊,遠處突然響起了馬蹄聲,醉漢隻顧取樂,毫未在意。馬蹄聲漸近,十幾盞燈籠登時照得宛如白晝一般,仿佛從天而降出現了十幾名騎兵。醉漢見勢不妙,拔腿就跑,一個極年輕的聲音喝道:“全部拿下!”兩名騎兵飛起鞭子抽了過去,正抽在醉漢膝上,兩人啊呀一聲跌倒,騎兵跳下馬來,將他們扭到燈前。
沈若雪也被推搡了過來,被燈籠照的睜不開眼睛,四周什麼也看不到,隻聽那個年輕的聲音厲聲道:“二更已過,宵禁了不知道嗎?”醉漢嚇得少了七八分酒意,叩頭如搗蒜。那年輕的聲音又道:“押回去,交有司法辦,每人杖責四十!”騎兵應了一聲,沈若雪這時才恍惚看清暗處的馬上有一位將軍。
“你是誰家女子?為何深夜不歸?”那將軍又問她。沈若雪忙道:“小女子無家可歸,流落此間,被這二人調戲無法脫身,多謝將軍搭救。”那將軍將她上下打量幾眼,沒有說話,似乎正在考慮她的罪名,她惶惑地站著,不知道什麼宵禁不宵禁的,唯恐觸犯了什麼,心中著實害怕。片刻間,將軍揚了揚手中的馬鞭,語氣溫和地對她道:“不要亂走動,尋一處安全地方好自為之吧。”言畢,勒馬向前行去,騎兵們帶走了醉漢,隻剩下沈若雪獨自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逐漸遠去的燈光和人影,她心裡忽然高興起來,啊,原來京城還有宵禁,有兵馬巡視,這下子,她可什麼也不怕了,便隨便靠在一處放心地睡著了。
啟明星悄悄地掛在半空,東方才有一絲魚肚白,西邊的一勾彎月尚未完全落下,淡淡的、蒼白的懸在那裡。城門開了,鄉裡人挑著菜紛紛進城,寂靜的街道又要熱鬨起來,沈若雪揉揉惺忪地睡眼,正要伸個懶腰,卻聽耳後“吱呀~”一聲,不禁嚇了一跳,回頭一看,一個胖胖的中年婦人正扳著門驚奇的看她。她抬頭望去,晨風中,懸掛著的四個大紅燈籠在風裡輕輕搖曳晃動著,上麵寫著“富貴酒樓”四個大金字,沈若雪吐了吐舌頭,趕忙站起身來不好意思地拜了一拜:“我不知道睡在了嬸嬸門前,請嬸嬸諒解。”
中年婦人一邊吩咐夥計將酒樓的門板儘數撤去,一邊問:“你是哪家的孩子,倒是挺懂禮數,怎麼會在這裡過夜?”沈若雪酸楚的一笑,道:“我是個不爭氣的丫頭,現世現報的。”中年婦人走上前仔細地打量了她幾眼,疑惑地道:“好好的一個孩子,怎麼落到這個地步?”正問著,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王大嬸,你在跟誰說話呢?”
沈若雪回頭望去,人跡稀少的街道上走來幾個女子,為首的女子濃妝豔抹,金步搖在發髻上晃動著,晨曦映照,閃著刺眼的光芒。她身上一件大紅的披風在風裡上下翻飛,露出裡麵穿的一身白綢衣裙,裙下是一雙穿著紅繡鞋的腳,鞋麵上綴著白絨球和小銀鈴,隨著走動發出叮當的響聲。沈若雪從沒見過這樣鮮麗的打扮,不由好奇地睜大了眼睛。女子身後還跟著兩個少女,頭上挽著青巾,配了幾樣簡單的珠花,穿著粉色的衣裙,裙子下麵也露出有小絨球的繡鞋,一個懷裡抱著琵琶,一個拿著管簫玉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