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散,沈若雪獨自坐在自己的臥室裡,她的臥室就是酒樓三層的大屏風後麵,臨時鋪上一條竹榻,白天可以坐人,晚上就是她的臥床了。偌大的酒樓裡隻睡著沈若雪一人,她很滿足,近來,她越來越喜歡獨自品味歡喜和憂傷。
除了明霞,她對所有的人仍懷著戒心,總怕有人再來欺騙她,侮辱她,因此她的心裡除了憂傷外,還有一份深深的孤獨。沈若雪現在已經完全不相信那些書裡的情愛了,“那隻是書而已”,她對自己說。同時,又為不相信而感到絕望,啊,既然書裡麵都是謊言,難道她就要孤獨一生嗎?難道這天底下的男人,真的沒有一個可以相信、可以依托的嗎?在往京城的途中流浪的時候,她在風雨中東躲西藏瑟瑟的抖著,多想靠近一個溫暖的懷抱裡啊。魏成、孫老爺的臉又一一浮現眼前,她憤怒的晃了晃頭,想把他們乾淨的拋到腦後,忘卻那些事,心頭的創傷痛得她難以忍受。“不,”她對自己講:“不,我就要孤獨一生!因為……因為我再也禁不住這種欺騙和羞辱了!”
一想至此,她霍地站起身,緊咬著嘴唇,心中的悲憤難以平息,走下樓去推開了二層的窗鎘,深深地吸了口氣。夜風清涼,她忽然很想寫一首詩,好久沒有寫詩了,這裡卻連一支筆也沒有,她想:明天,我去買些筆墨紙硯來,要是能把我的心境全都隨著歲月編成一部詩集,我就會被人看得起,免得淪落為一個庸俗不幸的市井女人。摸到袖中那塊碎銀,謝承榮又浮現在她的腦海,她敏感的感覺到謝承榮看自己時的眼光雖然含笑,還是明顯的帶幾分倨傲,而看明霞時就帶了一分莊重,曾是小鎮才女姐妹花的沈若雪,覺得連明霞都讚賞的自己,不可以在這個高貴的少年眼中無足輕重。她現在一無所有,唯一使她驕傲的仍是滿腹的詩書。
沈若雪帶幾分得意的想,明霞隻擅長歌舞,略識得些許文字,瑤娟和鳳珠連一個字也不認得,自己跟著姐姐琴棋書畫可是樣樣都學過,論起來,該讓人刮目相看的哦。驀地,她心裡陡然一驚,連她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忽然間如此好勝。
一大早天還沒有完全亮,沈若雪便起了身,將二樓所有的窗鎘都推開,清新的晨風直撲入空蕩的酒樓,夾著濕潤的潮氣,看樣子昨夜落了幾點雨。她又跑下去,將門板一塊一塊打開,曙光這時才傾瀉大地。幾位夥計也起來了,後院裡傳來從井中打水的聲音。沈若雪拿著梳子,對著鏡台借著光梳了頭,到井邊洗臉,有夥計招呼:“沈姑娘,你起這麼早?”她微笑著點點頭。幾天來,她很少與男子說話,但也不缺禮數,酒樓裡的夥計們因她是桃花娘子的人,也敬而遠之。洗漱畢,她很勤快的端了一盆水進入酒樓,開始認真的擦起桌椅來,地麵上的果屑她臨睡前早已掃乾淨了。
擦拭到謝承榮的座位,她不由自主的慢了下來,心中暗忖:“那晚他救我時倒有些正氣,還會吹笛子,文武雙全的,倒又有些雅致。不過,我沒有聽過,誰知道吹得怎樣,許是京城裡的人敬畏他家權勢故意奉迎。哼,這種人家出來的也不過是花花公子吧,看膩了脂粉貴族女子,跑來酒樓上消遣,誰曉得安得什麼心呢?明霞姐姐如此相信他,瑤娟居然還動了一片芳心,可笑她還亂吃我的醋,以為我也喜歡這個人,可不是莊子講的貓頭鷹叼著死老鼠喝斥鳳凰嗎?唉,我又算什麼鳳凰了,不過是被人糟蹋淩辱過的野花罷了。”一想至此,昨夜那爭強好勝的心頓時減了大半。
天雖已大亮,太陽卻宛如一個紅球般懨懨地掛在東方,無精打采。王掌櫃一家也起來了,後院裡卻突然響起了吵鬨聲,打破了這早晨的寧靜。沈若雪探頭從二樓的窗子往下看,隻見院門外站著昨日來的那個窮小子,正與王大嬸說著什麼。王大嬸很不高興的嚷著:“啊呀,我們也是生意人家,辛辛苦苦掙得血汗錢,沒有什麼金山銀山。昨日可憐你給了你錢,今日又來要,越發要的多了,我哪裡能天天發善心?”
吳春平苦苦哀求著:“大嬸,實在是我娘病重,村裡郎中說要抓些好藥,我們哪裡出得起錢?大嬸借我些,權當救一條人命吧!”
王大嬸撇嘴道:“說得好聽!你今天人參肉桂的,明天就龍肝鳳膽的,買你幾擔柴,就得天天供養你不成?一次二次罷了,日日如此還得了?這擔柴我也不敢要了,你另尋好心人吧!”
吳春平忍不住淚水湧出,撲通跪了下去:“大嬸,你發發慈悲吧,救救我娘吧,借我些銀子,日後我一定還!大嬸……”他不顧人看,竟哭了起來。沈若雪一見如此,不禁勾起自家思母之情,飛奔下樓,直跑到吳春平麵前,取出昨日謝承榮賞的那塊碎銀遞給他,柔聲道:“這位大哥,快彆哭了,這一點權且救救急吧。”吳春平抬起淚眼,哽咽著接過,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沈若雪拉了他一把道:“快起來吧,還跪在這裡做什麼。”王大嬸見她如此,自己倒也有些下不來台,便氣呼呼地也拿了一小塊銀子出來丟到吳春平懷裡:“罷罷罷,沈姑娘這麼好心,我顯得不是東西了。這銀子你拿去,算我積點陰德,不過,日後怎樣還看你的了。”
吳春平感激涕零,連連鞠躬道謝,向沈若雪深深一拜,沈若雪將身一閃,微微傷感地道:“你快去吧,能在父母身前儘孝是你的福分呢。”吳春平聽了這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轉身跑走了,王大嬸看了看他的那擔柴,口中嘟囔著:“我看他日後怎麼還!”
下午,明霞找到正在小閣子裡邊溫酒邊出神的沈若雪,笑道:“若雪,總讓你乾這個著實無趣,這幾天你的身子也養得好了些,不似先前那麼虛弱,我想,開始跟著我練藝吧。”沈若雪倏地站起,驚喜地道:“真的?明霞姐姐,!”明霞笑著點頭道:“我先帶你去選些衣料做身衣服,然後到我那裡。”沈若雪高興極了,即刻隨著去到了賣衣料的店裡。
京城果然是繁華之都,那店裡的衣料華美多彩,可比小鎮上她家綢緞行的衣料強出多倍,這樣的衣料就是進到小鎮的店裡,又有幾人買得起啊。明霞扶著一匹粉色的軟緞道:“若雪,這塊怎麼樣?”沈若雪正在欣賞那些布匹的花色,轉臉一見這匹粉紅,心中宛如被戳了一刀,脫口道:“我不穿粉紅!”明霞奇道:“瑤娟和鳳珠都愛這種顏色啊,襯得人粉嫩的,好看的很呢。”沈若雪的眼中卻閃出了淚光:“好姐姐,求求你,我死也不要再穿粉紅!”明霞一愣,心有所悟,憐愛地道:“也好,你自己選個喜歡的吧。”沈若雪的眼神落在了一匹淡紫色的緞子上,癡癡的,兩手緩緩撫摸著不語,口中低低道:“紫茉莉花。”明霞沒有多問,當即買下了這塊衣料,又扯了塊白綾,量了尺寸,定下式樣,便拉著她走出來。
一路上,沈若雪默默不語,明霞歎了口氣:“妹妹,我知道你總也放不下過去,何必如此自苦呢?”沈若雪搖搖頭,抬眼把話題岔開:“姐姐,我也是學歌舞嗎?”明霞知道她雖不甚諳人情世故,卻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便笑問:“那麼,你想學什麼?”沈若雪低頭踢著一粒小石子,低低道:“我不想學歌舞,倒想學一兩件樂器。”明霞笑問:“什麼樂器呢?”沈若雪道:“我在家時,會彈秦箏。”明霞詫異的睜大眼睛,喜得一拍手:“我的天,我們正缺個彈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