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過了三天,沈若雪夜夜無法成眠,腦中隻是謝承榮,連她自己也惱怒起來:“這是怎麼了?”她責罵自己:“你又犯賤了不成?再讓男人賣一回才甘心?”然而罵歸罵,惱歸惱,白日裡隻要一看見謝承榮那空著的座位,她就神不守舍,常彈錯了音節,幸而被明霞用歌聲巧妙地掩蓋了過去。就這樣,白天黑夜,謝承榮就像一道符,貼在她心頭揮之不去,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第五天早上,吳春平穿了一身補補丁丁卻十分乾淨的青布衣裳來到了富貴酒樓,看見沈若雪,他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沈姑娘好。”沈若雪忙回了一禮道:“吳大哥快不要這樣,你我是一樣的人。”吳春平愣了一下,似乎不太明白,王大嬸已叫了起來:“你才過來啊,快乾活去,我這裡正有事呢!”吳春平慌忙跑去,又是搬柴又是打水,洗洗涮涮殺魚宰雞的忙了起來。他什麼話也不說,隻是悶著頭乾活,一刻不停。
午後客人漸少大家吃飯的時候,他偷偷躲了出去,王大嬸也不理他,夥計們吃了飯,他才又回來,繼續乾活。到了晚上收工打樣,他又是掃地又是收拾,夥計們欺生,都樂得偷懶,吆喝著令他將所有的活兒一個人乾完。而後,他在地上鋪了一領破席,將帶來的漁網一樣破爛的鋪蓋一展,就算是床了,酒樓裡於是又多了一個“住客”。
剛睡下,沈若雪就聽見樓下有隱隱的吞咽聲,便輕輕走了下去,看見吳春平正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吃著一塊剩饅頭,麵前一個碗盞內盛著一點剩菜湯。“吳大哥,你就吃這個?”沈若雪忍不住問。吳春平嚇了一跳,回頭看見是她,臉頓時漲得通紅,沒有說話。沈若雪開玩笑的道:“怎麼,中午溜到了誰家吃了好飯,晚上用這個湊乎?”吳春平不好意思的抓了抓頭,老老實實地道:“不瞞沈姑娘說,我說過在這裡乾活不吃用掌櫃的,中午溜到了我妹子翠姑那裡看了看,晚上吃點這個就可以挨過了。我身體結實,一天一頓飯也就夠了。”
沈若雪失聲叫了起來:“這怎麼行!時間一長你的身子就垮了,吃他點飯算什麼呢?餓死了還怎麼還錢?彆這麼傻了,吃的都是客人剩的飯菜,虧不了他的!”吳春平頭一低,感激地抬眼看看沈若雪,低聲道:“多謝沈姑娘提醒,我記下就是。”
然而,吳春平每天依舊隻在晚上吃點洗碗刷盤子時剩的鍋底,沈若雪見他老實的太憨,又好笑又可憐,便常常從自己的飯菜裡弄點饅頭菜肴偷偷留給他吃。先是吳春平死也不肯,後來見沈若雪確是一片誠意,便乖乖的接受了。
一天,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抱著個四五歲的孩子在酒樓後門口往裡張望,正巧被沈若雪撞見,便問:“你找哪個?”少女看見她,低頭道:“我找我哥哥,吳春平。”吳春平從廚下裡滿頭灰土的出來,看見少女就生氣的道:“你來乾什麼!不在家乾活在外麵瞎跑!”少女委屈地道:“我出來買油鹽醬醋,順便看看哥哥。”沈若雪好心地道:“吳大哥,你何必發火呢?”吳春平趕緊笑道:“沈姑娘,這是我妹子翠姑。”沈若雪笑道:“啊,孩子都這麼大了,真有福氣。”少女的臉登時緋紅,直紅到耳後,那孩子不高興地掙下身子扭頭就跑,翠姑一邊追一邊急急地向沈若雪解釋道:“這……這是我男人……”沈若雪聞聽驚訝地張大了口呆住了,吳春平在一旁道:“沈姑娘,二年前翠姑就賣到這家了,那娃娃就是她丈夫。”
“丈夫?我,我曉得團圓媳婦,可是……究竟什麼叫團圓媳婦?”沈若雪結結巴巴地問。吳春平蹲下身來,到井邊一邊洗剝一盆殺好的雞一邊道:“就是一些有點本錢的人家,孩子小,家裡沒幫手,買個小媳婦來乾活,等小孩長大了一圓房便是夫妻了。”他看看沈若雪,不好意思地道:“剛才我當著沈姑娘的麵罵她,是因為她婆婆厲害,怕她耽擱了活回去挨打。”
“她又瘦又小,能乾什麼活?磨豆腐她推得動嗎?”沈若雪不敢相信的問。
“什麼活都乾得了,乾不了也得乾,”吳春平用手背擦了把汗道:“她夫家也不容易,哪能養著閒吃飯的人啊。做針線,磨豆腐,哄著娃娃丈夫開心,還得防著公公。”
“防著公公?”沈若雪不解地問。吳春平苦笑一笑,道:“丈夫那麼小,公公自然不老,得當心被欺負。我們村裡有個小團圓媳婦就是因為這個投了井。”沈若雪望著吳春平說不出話來。她看著他長滿老繭的大手笨拙的撕著死雞身上的絨毛,看著他因窮苦額上過早生出的一道深深的皺紋,又想起了謝承榮揮手拿出的銀票和秀美高傲的臉龐。“老天既造了人,為什麼一人一個樣呢?”她癡癡地想:“為什麼還要分男人和女人,窮人和富人?老天為什麼這麼不一樣呢?”
下午,吹笙的錢師傅突然不舒服,又吐又瀉,連樓也上不動了。明霞無奈,隻得讓沈若雪攙扶錢師傅回家去,自己也收拾了,帶鳳珠瑤娟預備其他。沈若雪扶著錢師傅七拐八拐,穿過四五條小巷子,才到了一個破爛的小院,院裡住了五六戶人家,破衣服掛的如旗。幾個渾身臟兮兮的孩子拖著鼻涕追打嬉鬨,看見一身光鮮的沈若雪,孩子都好奇地含著手指頭你推我搡地觀瞧。一股異味在院子上空回旋,院角處有個小小的光屁股男孩正在努力屙屎,身後一隻大黑狗隨即將糞便吃下,屙完後,孩子的母親擱下活計從屋子裡出來,在地上撿塊石頭在這孩子屁股上一蹭,響亮地拍了一下,孩子立刻樂顛顛地跑開了。錢師傅不好意思,有氣無力的道:“沈姑娘,這裡不乾淨,你回去吧,我到了家了。”
沈若雪笑道:“看師傅說的,我又不是什麼金枝玉葉,我扶你進房去吧。”進了一間黑黑的小屋,裡麵潮濕混亂,倒還乾淨,她扶錢師傅躺下,在一隻破壺裡倒了點冰涼的茶給他喝,錢師傅搖了搖頭,道:“沈姑娘,你若不嫌棄,可不可以幫我砸一頭生蒜?”沈若雪一口應允,在門後尋了頭蒜,剝好後砸成蒜泥遞上,錢師傅一口氣吃了,苦笑道:“好了,這就是藥了,沈姑娘,多謝你了,你快回去吧,我躺躺就好。”
沈若雪猶豫了一下,不忍心丟下錢師傅就走,回身將小屋略微收拾了一下,在桌上找到了一個空酒壺和一包已經有變質味道的豬頭肉,她皺眉道:“錢師傅,你吃這個怎能不生病呢?”錢師傅歎了口氣:“這東西便宜,下酒最好,以往吃了都沒事,偏昨天嘴貪,多吃了點。”沈若雪想說什麼,又不好說,隻得將肉放回原處,看看天色不早,這才告辭回去。
一路上,她真是百感交集,想不到京城這樣繁華的地方,在天子眼皮底下生活的人,還有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