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承榮歎了口氣,又要舉弓,卻被小梁都尉一把奪過丟給家奴,眨眨眼道:“今日你曾遠送的李將軍自邊關回來,送的那般懇切不舍,怎麼接的這樣冷淡?還不去和兄弟們一起為李兄接風洗塵?”謝承榮眼睛一亮,這才從太師椅上一躍而起,早有人備好馬,二人帶了各自隨從出府便走。拐出兩條街,小梁都尉看看身後,悄悄對謝承榮道:“今日我做東,接風宴隻有你我和李兄三人,你猜設在哪裡?哈,就是你千惦記萬掛念的富貴酒樓啊!”謝承榮的心頓時狂跳起來,他終於有理由堂而皇之的進入他幾欲想瘋了的地方了,他感激的看了看小梁都尉,伸手在他肩上打了一拳,小梁都尉毫不客氣的也回敬他一拳,兩人在馬上都笑了起來。
此時的富貴酒樓,情景依舊,鳳珠掌著玉板,沈若雪彈著秦箏,明霞正在婉轉的唱著:“相思欲寄無從寄,畫個圈兒替,單圈圈是我,雙圈圈是你,還有那數不儘的相思意,一個圈兒圈到底……”冷不丁酒樓下傳來久違了的聲音:“謝將軍來了——”箏音頓時亂了,明霞瞥了沈若雪一眼,目中暗含責備,沈若雪連忙安定心神,埋頭撫琴。
謝承榮和小梁都尉並肩說著話走上來,在老位置坐下,等著李將軍。他的眼睛一直注視著台上,然而沈若雪始終沒有抬起頭來。他眼裡,沈若雪看上去那麼消瘦,脂粉也掩不住眉宇間的憔悴,沈若雪的眼角餘光也早已看見了他,看見他臉上擋不住的抑鬱。“你怎麼這麼不知愛惜自己?”兩個人的心中竟是都想的同一句話,卻誰都沒有說出口。
不一會兒,樓下響起了豪邁的笑聲,去年曾在這裡與謝承榮依依話彆的李將軍大步走了上來,他的臉被邊塞的風沙吹得黝黑粗糙,仿佛帶進來了牧馬嘯鳴邊聲四起的塞外之塵。謝承榮一見他,就迎上前與他抱肩相對,兩人都是歡喜非常,小梁都尉忙命擺酒,三人這才坐下敘談。李將軍從腰間拿出一支細細的管子遞給謝承榮:“四郎,這是我從邊關特意給你帶回的篳篥,邊人擅長吹奏,音色奇絕,你不妨吹吹看。”謝承榮接過看著,一旁小梁都尉不滿道:“李兄,你莫偏心啊,你給他篳篥,給我什麼?”李將軍大笑道:“莫急莫急,給你的可是一個大活人,我帶回一個貌美胡姬,能歌善舞,喝了這頓酒你即可去領回府上。”小梁都尉大喜。
也許是本就帶著些許酒意,再加上與朋友久彆重逢,謝承榮很快就醉了,他端著酒盞向李將軍道:“兄長,上馬一碗壯形色,下馬一碗洗征塵,喝了這碗酒,你再回邊關時候,可否帶上我一起去?我跟你一起去邊關渴飲刀槍血,困臥馬鞍心,方趁我意。莫要讓小弟在這京都之地飽受屈辱,猶如籠中之鳥。”李將軍笑道:“四郎,滿朝文武就要喝你的喜酒了,快不要說這樣的話。”小梁都尉悄悄推了他一把,往台上努了努嘴,李將軍會意,轉頭向明霞道:“明霞姑娘,可否讓昔日那個小茶童過來聊幾句?”
明霞在上麵忽然冷冷一笑,譏諷道:“這人啊,昔日還是座上賓,今朝已成陌路人,將軍都當了駙馬了,何苦還來戲耍我們這樣的草芥女子,大人們聽你們的歌看你們的舞就成了,我們隻賣藝,不賣笑,還請各位見諒。”李將軍和小梁都尉知道這話是講給謝承榮聽的,兩人都望向他,不知該如何說才好。謝承榮的臉色灰白,他低頭拚命飲酒,並不答言。
隻聽上麵忽作高亢之音,明霞目視謝承榮,竟然唱道:“天上月,遙望一團銀,夜靜更闌風漸緊,為奴吹散月邊雲,照見負心人……”沈若雪驀地站起身,顫聲道:“姐姐,不是……不是這樣的……”明霞道:“若雪,你不要替他說話,我記得那日一早,剛剛請他珍惜你們的緣分,他就成了駙馬,他如此負你,你還不許我替你出一口惡氣嗎?我早講過,男人都是不可依托的!”
小梁都尉變色斥道:“放肆!”謝承榮打個手勢要他不要管,自己卻笑了,一邊笑一邊端起酒杯搖搖晃晃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道:“明霞姑娘罵得好,為你這一罵,值浮三大白!”言畢連斟三杯,俱各一飲而儘。沈若雪眼見他如此,心痛難忍,遲疑片刻,慢慢地走了下來,輕輕攀住了他斟酒的手臂,忍淚道:“四郎,不,謝將軍,不要再喝了。”她轉身向明霞道:“姐姐,你不能明白,這不怪他,我也從沒有怪他。我謝謝姐姐的好意,但是不要這樣刺傷他了。”
謝承榮怔怔的望著沈若雪,喃喃道:“若雪,你,你方才叫我什麼?”淚水大顆大顆地自沈若雪眼中滾落,她悲傷地道:“謝將軍,多日不見,心中著實惦念,今日將軍重返酒樓,深慰小女子渴懷。數日前小女子不畏才疏學淺,新填唐多令一首,今日試唱於君前,望君不忘前言,各自珍重。”言畢,她舉步上樓而去。
箏音悠悠響起,鳳珠吹響了管簫,隻聽沈若雪柔聲唱道:
“莫道春酒濃,一醉兩袖風。聽暮雨,人間驚夢。煙樹雲低柳凝碧,竟任它、碎浮萍。
遠山落簾櫳,小橋掛月輕。禁不得,舟載愁重。便將溫存付流水,換就你、逍遙情。”
謝承榮隻聽得肝腸寸斷,眼前不覺一黑,但聽酒杯咣地一聲落地,小梁都尉與李將軍一起喚道:“四郎,四郎!”他定了定神,眼望著上麵的沈若雪,癡癡不語。
小梁都尉歎了口氣,低低道:“我原想在這裡你二人可歡聚一場,誰料到竟是如此傷感。”李將軍瞪了他一眼,道:“你風流成性,哪懂得這其中道理。”
小梁都尉忽發奇想,兩手一拍,向謝承榮道:“四郎,兄弟有個主意,你若擔心日後你二人不能儘情相聚,不如我在我府上辟一處靜地,請若雪姑娘住了,你想要見她時,隻說去找我玩耍,誰能知道其中奧妙?”
沒等謝承榮回答,李將軍卻道:“那豈不是肉入狼口,就算四郎放心你,我可不放心你。”小梁都尉剛要爭辯,謝承榮擺了擺手,歎道:“不必了,所謂駙馬府上的事,你們都不會比我知曉的多,豈能如你所言這般。多謝你好意,這是我與她前生業債,今生今世難逃。”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最後望了沈若雪一眼,將什麼東西放在了桌案上,對沈若雪點了點頭,獨自往樓下走去,小梁都尉忙趕上去扶著他。
沈若雪慢慢地走到桌前,一眼便看到了那朵晶瑩剔透的紫茉莉花,上麵兀自帶著謝承榮的體溫,她輕輕拈起來,緊緊地握在了掌心。明霞在一旁長長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道:“銷魂啊,銷魂啊,如果人人都死了心斷了念想,又哪裡會有這許多銷魂。”
從這以後,沈若雪平靜的臉上雖少了幾分生氣,卻多了一份溫順隱忍。無論王大嬸說什麼難聽的話她都不會放在心上,無論春平怎樣幫她做事她也不會感謝,無論鳳珠明霞怎樣勸慰她她也不會點頭,她隻是沉默的,期待的,而又傷心欲絕的等著大婚的日子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