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酒樓後,謝承榮失魂落魄地在城外冒著雨雪打馬狂奔了許久,直到渾身透濕才慢慢地往太尉府回去。
這一個月來,謝太尉對他看管甚嚴,就連到宮中當值,也有家中侍衛在宮門外守候。訂下婚期那日,皇宮大擺筵席,他幾乎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待吹吹打打地隆重地領著聘禮從宮中一路回府,他幾乎要喝住那些宮樂,這些在旁人眼中無比榮耀的樂聲和金銀,讓騎在禦賜的馬上的他幾乎吐出血來。沒有人知道,在他心目中的這樁婚姻,除了使他丟失了心愛之人,還將丟失了一個男人的尊嚴和前程。
駙馬,聽起來多麼富貴已極,然而作為一個男人,他將頂著這個虛無的頭銜再不能實現他的雄心大誌,也沒有了愛的權利。從此以後,他的榮辱生死一舉一動都將跟皇家緊緊相連,卻又無關緊要,像一塊擺設,放在高高的地方落滿塵土,無人問津。這讓心高氣傲的他氣鬱於胸,難以平息。他甚至隱隱有個大逆不道的希望,希望此時此刻天下大亂,他就可以趁機縱馬飛馳地帶走沈若雪,再去沙場上一決雌雄,好讓朝中人知道,謝承榮的尊貴不是僅僅靠家族的背景得來的。他秀美沉靜的表麵下,其實藏著一顆野馬樣的心,這讓他怎麼甘心此生就跪倒在公主的石榴裙下求生?謝承榮每一想到婚後要晨參暮拜的參拜自己的妻子,就覺得簡直是奇恥大辱。
他自幼見過同樣是駙馬的祖父被公主祖母揪著胡子取笑的樣子,祖父那麼威嚴俊朗的一個人,在自己妻子麵前卻是唯唯諾諾,不敢放肆。祖父曾偷偷在外麵養過兩個美婢,祖母發現後毫不留情麵的罰祖父跪在庭院裡,連帶父親和兄弟們都陪跪了許久,隻有小小的他被祖母特許不陪罰抱在了祖母身邊。可憐那兩個美婢連個妾都不能算是,就被公主祖母杖斃了。他可不想讓沈若雪也落到這個地步。保護她,就是遠離她,遠離她,他怎麼活?
“承榮,你今日為何強行支開隨從,去哪裡了?”一個嚴厲的聲音驟然響起,謝承榮猛然回過神來,看見了父親淩然的眼睛。他默默地停下腳步,身邊早有人接過馬韁將馬牽走,謝太尉顯然也剛剛回府,狠狠瞪了兒子一眼,背著手徑自走上台階,頭也不回的道:“你過來!”謝承榮沉默的跟著他慢慢地走上台階,穿過中庭,站在了廊下。
“你今日終究是按耐不住,去了酒樓找那女子不是?”謝太尉突然停下腳步,問道。謝承榮還是沒有說話。謝太尉回過身來,直盯著他的臉,語重心長的道:“還有幾個月你就要大婚了,記住,做事情萬萬不可任性而為,到頭來害人害己。我這樣講是為了你好,你明白嗎?”謝承榮這才低低道:“是,我明白。”
謝太尉望著廊外天空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沉聲道:“你知道嗎?這一個月來,我腦中始終忘不了你揮劍欲要自刎的情景,這樁貌似天作之合的婚事竟能令你走如此決絕的地步,為父的心中之憂患,實在不亞於泰山壓頂。你這剛烈的性子頗像我當年,如能投身邊關,或可留名青史做出一番大業績。可惜啊可惜,你那糊塗油蒙了心竅的母親終究是把你推上了這條老路,命也,孩子,你就認了吧。其實人生這些不得已,往往都是難以避免的,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我隻希望你從今後坦然麵對,愛護自己,就是愛護家人,也是愛護那個你想要愛護的女子,”
謝承榮萬萬沒有料到父親會對他講出這樣誠懇的肺腑之語,自從把他從土地廟追回,父子兩人一直冷漠相對,少言寡語,再也不是昔日書房論談音律的日子,此刻聽到這番發自肺腑的言辭,不由心中百感交集,抬頭叫了一聲:“父親。”謝太尉的眼中掠過一絲笑意,伸手拍了拍兒子的肩,道:“今晚,能給我吹一曲嗎?”
謝承榮看著他,緩緩搖了搖頭,坦然道:“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會吹笛子,我的笛子隻為知音人而吹,知音不在,要它何用?請父親諒解。如果父親願意,兒子可以為你舞劍。”
謝太尉不由驚道:“你這癡心牛性的孩子,倘若有朝一日陛下令你吹奏,你該當如何?”謝承榮道:“我自有理由搪塞,請父親不必擔心。即便是皇命難違,迫不得已我會借笛吹奏前人曲目,但是我的手中不再有它,心中不再有曲。”他倔強地望著飄落的小雪花,低聲道:“淪落如此,真是求死不能。”
謝太尉聞言注視他良久,驀地拋下一句話:“明日有司要處決一個犯人,因犯人身份特殊,不公開於市,你隨我一同去監刑。”未等謝承榮應聲便抬步徑自往書房而去。
次日,果然謝太尉帶著謝承榮一同來到處決犯人的內刑房,謝承榮見到那名跪在當地披發跣足等待行刑的犯人,不由一愣,隻覺有些眼熟,看了看案卷上所寫,原來竟然是禁軍中一個小軍官,罪名是私通後宮嬪妃並驚駕,該犯對所犯罪名全部應承,隻求速死。由於牽扯到皇家體麵,所以與他私通的妃嬪令自裁,而這名軍官在內刑房執行腰斬。
年輕的犯人大約有二十五六歲,毫無血色的臉上還留著兩撇漂亮的小胡須,他木然的被行刑手按倒在一個大大的木墩上,如同砧板上的魚肉。謝太尉淡淡道:“開始行刑吧。”
執行官一聲令下,刀光閃處,慘叫聲尖厲地響起,那人的身子頃刻間變為了兩截,鮮血自斷開的身子處河水般噴湧,內臟流了一地,濃重的血腥氣頓時四下彌漫,然而他的上半截身子竟然在兩隻手的支撐下,在血泊中往前跳動了七八步,原本烏黑的頭發、眉毛、胡須頃刻間迅速變得雪白,瞪圓的兩隻眼睛直直地望著謝承榮,口中兀自低聲嘶吼不已,謝承榮駭然地退後兩步,他不懼衝鋒陷陣、斬將搴旗,卻對眼睜睜地看著眼前這個活生生、血淋淋、慘絕人寰的掙紮著,慢慢死亡的生命,無法無動於衷。突然,那半截人身向他伸出了一隻手,仿佛要抓住什麼,僵直的撲倒在地,再也不動。
謝太尉冷冷的看著謝承榮,行刑官道:“大人,執行完畢,犯人已死,請問大人如何處置?”謝太尉的眼睛還在兒子身上,口中卻吩咐道:“將屍體收拾了,對外隻說他是突患疾病暴斃,令他的家人帶屍體離開京都,永不許再跨入京城一步。”行刑官領命,謝太尉轉身帶謝承榮離去,出了內刑房沒幾步遠,謝承榮驀地跨出去在一旁劇烈的嘔吐起來。
謝太尉冷笑道:“你領教了吧?死,就很有尊嚴嗎?與其這樣沒有尊嚴的死,真不如安分守己的活著。”謝承榮的臉色紙一樣蒼白,他咬了咬牙,對謝太尉深施一禮,頭也不回地轉身獨自離開。謝太尉看著他的背影,嘴角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心中暗道:“有時候,必須以毒攻毒才見成效,料他今後不會再莽撞行事。”他內心實是無比鐘愛此子,指望他一切都好,絲毫不亞於周夫人對兒子的疼愛。
一連許多天,謝承榮除了在宮中當值,果然哪裡也沒有去,隻是整個人變得沉默寡語,頹廢消沉。他整日坐在太尉府的後花園裡,令人在百步外掛了一串銅錢,射一箭,喝一杯酒,喝一杯酒,射一箭,直喝到酩酊大醉舉弓不穩才罷手。沒有人再乾涉他,謝太尉吩咐合府上下且隨他的意,隻要他不做出格之事,大婚之前,任由他放縱一番。周夫人怕他喝壞了身子,悄悄命人往酒裡兌了些水,誰料他一口便嘗出,二話不說,順手將杯子直擲出去,張弓便要射那個斟酒的家奴,嚇得家奴再也不敢瞞著他往酒裡兌水。
這一日,他如往常一樣斜靠在花園擺好的太師椅上,射箭飲酒以解愁悶,忽然家奴引了小梁都尉找來,一見謝承榮,小梁都尉便笑道:“四郎,你閒的瘋了不成,不與兄弟們玩耍,自己在這裡消遣,莫不是要做駙馬,先端起架子來了?”謝承榮轉頭看看他,抬手又射了一箭出去,正中百步外的那串銅錢的錢眼中,小梁都尉鼓掌喝彩,卻沒等謝承榮端起酒杯,自己先拿了一口飲儘,道:“太尉府的酒果然是好酒,可是一個人喝酒有什麼趣?走吧,你我出去找人熱熱鬨鬨的喝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