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宛如白駒過隙,在沈若雪看來,卻是一日猶如一年。可憐的瑤娟苦苦的熬著,她先還是平靜的等待最後的日子,後來實在禁不住病痛的折磨,隻求速死。明霞、鳳珠和沈若雪看著她枯瘦的手在胸前、在空中抓撓,聽著她急促的喘息和劇烈的咳嗽,無不膽顫心驚。
終於,在一個清晨,當沈若雪剛邁入小院時,就聽見了一片哭聲,她心中一涼,知道是瑤娟不行了,慌忙奔入房中。晨光從窗欞掠過,射入了昏暗的房間內,明霞和鳳珠邊哭邊預備給瑤娟擦身換上殮衣,啞婆婆在一旁張大了口,無聲的哭泣著,老淚縱橫。瑤娟渾身瘦得隻剩一層皮包著骨頭,臉色焦黃,雙目半閉,嘴張著,仿佛還在拚命呼吸,嘴邊還帶著一片血跡。然而她吸不進氣了,隻在嘶嘶地倒氣,常愛緊鎖的雙眉猛一舒展,終於停止了呼吸,撒手人寰。
沈若雪看著看著,忘記了悲哀,對死亡的恐懼使她掩著口遍身發寒。她曾不怕死,她在死人中度過許多夜晚,但這一回是讓她親眼看著一個熟識的活人痛苦的死去,她真正的怕了。
“若雪,再看她幾眼吧,”明霞一邊哭著說,一邊想要將瑤娟的右手套入殮衣的袖中,然而,瑤娟的右手死死的攥著那根謝承榮的笛子,怎麼也掰不開,怎麼也塞不進,沈若雪搶上一步製止了明霞:“姐姐,讓她拿著吧,我答應過她,把謝將軍的笛子送給她的。”明霞呆了呆,沒奈何,隻得將衣襟披在她的右半身,泣道:“就這樣吧,今天就買上一副棺材把她埋了,入土為安。”
“不要埋,”沈若雪忽然道:“我還要扶柩送瑤娟回家呢。”
明霞吃驚的道:“若雪,你真的要送?她那是病的糊塗了說的話呀!”沈若雪堅定的道:“送!我既答應了她,就不能不守信。更不能欺騙一個死去的人兒。人貴信義,”她的語音忽然哽咽,掩不住心中的傷懷:“我不做負心人,倘若人世間便是這麼負來負去,終無一個可托肝膽之人,豈非草木不如?”明霞目中一陣感動,她摟過沈若雪,用力的點了點頭。而後,她與鳳珠將素日攢下的所有銀兩儘數拿出,買了一副好棺材,雇了車馬,備了盤纏,在次日送沈若雪扶柩上路。
臨走的時候,沈若雪悄悄地向鳳珠道:“姐姐,我這一去就要數十天。我走了以後,你若見到……見到四郎來酒樓,請你告訴他,等我回來,有心裡的話要對他講,要他等我。”鳳珠會意的點頭應許,握住她的手道:“放心吧,我一定告訴他,不要他為你擔心。”於是大家灑淚而彆。
一晃四十多天過去了,這日中午,富貴酒樓的後院門前忽然車馬響動,車簾一掀,自裡麵邁出一個身穿素服,清靈俊秀的女子,挽著一個小小的藍布包裹,娉娉婷婷地下了車向院中走來。正在忙碌的吳春平抬頭望見,暗淡無神的目中頓時放出了光彩,他丟下手中的活,幾個箭步迎上去,歡喜的連連道:“沈姑娘回來了!”
沈若雪疲乏地抿了抿鬢發,微微一笑,點點頭。吳春平接過了那小小的藍布包裹,仿佛怕她累的連這也提不動,請她進了後房,倒了一杯熱水來,又愣了愣,從懷中摸出幾塊糖果來放在她的手邊,還將沈若雪欲坐的地方用衣袖拂了又拂。沈若雪四顧一看,發現自己原先睡的臥室裡煥然一新,自己素日用的東西都已不見了,便問:“春平哥,我的東西呢?”
吳春平正欲說話,門外傳來一聲厲叫:“春平——”王大嬸橫眉怒目的叉腰走來,向沈若雪淡淡道:“回來了。”便推搡著吳春平道:“不乾你的活,跑到這裡獻殷勤!”將他推了出去。
“大嬸,”沈若雪站了起來:“我素日用的東西呢?”王大嬸像才想起來似的,笑著說:“瞧,我忙的忘了。沈姑娘,你走了以後啊,我看這房子時間久了,怕長蛀蟲,就重新修理了一下,添了幾件新家什,你看,好看的多了吧?你的東西,都交給明霞姑娘了。”沈若雪明白,王大嬸這又是下逐客令了,謝將軍一成親,她就以為我該冷清了,哼,人情紙薄,未免也太勢利了吧。
正想著,鳳珠快步跑了來,伸手便抱住了她左看右看:“若雪,你可回來了,真想你啊!”沈若雪也親熱的抱住了她:“我也想你們,這些天人手不夠,怎麼唱的?”鳳珠皺起了眉頭,歎道:“王大嬸又請了一個班子,吹拉彈唱樣樣齊全,幸虧明霞姐的舞還撐得住,不然就風頭儘失了。”沒有風頭,錢就賺的少,交出去一半,所剩無幾。沈若雪沒有料到會是這樣,買賣人可真會盤算啊,怎麼出去這些日子就發生了這麼些改變呢?
“怎麼樣?瑤娟的後事辦的順暢嗎?”鳳珠關心的問。沈若雪喝了一口水,道:“還行。她的繼母鬨騰了幾天,說什麼傷風敗俗的女兒不能入家墳,她父親倒還良善,但懼內,隻是抹淚什麼也不敢說。我實在氣不過,豁出去和那女人大吵了一場,將她的氣焰壓下來,總算順順當當的讓瑤娟入了土。”鳳珠搖頭道:“真難為你了。”她頓了頓,問:“可是,謝將軍那根笛子,那根笛子,你也埋了嗎?”
沈若雪神色黯然,低低道:“嗯,埋了……”她忽然又一笑,急切地問道:“鳳珠姐,我不在的這段日子裡,四郎可曾來過?他說過什麼沒有?他好嗎?他過得開心嗎?你有沒有把我的話講給他?他有沒有答應等我回來?他瘦了沒有?”
鳳珠愣愣地看著她,欲言又止,慢慢低下了頭去。“怎麼了?你怎麼不說話?”沈若雪奇道,正要追問下去,明霞走了進來,道:“喲,你這一連串的問讓鳳珠怎麼說啊?”沈若雪轉臉看見她,迎上前迫切的問道:“姐姐,四郎究竟來過嗎?你……”明霞不自然的大笑著伸指刮了刮她的鼻子:“真不害羞,見了我也不知道說說彆離之情,隻管問他,就這麼急的?”沈若雪紅了臉,卻更加急切地詢問,她多麼想知道四郎的狀況啊。
見她不斷催問,明霞的笑容漸漸收斂了,她拉著沈若雪坐下,嚴肅的道:“若雪,我告訴你,你可不許生氣也不許煩惱。”
“什麼?”沈若雪不解的道。明霞頓了頓,正色道:“若雪,忘了他吧。他做了駙馬,已經把你拋到腦後了,他說他不想再看到你,也不再到酒樓來了!”沈若雪的臉色倏地灰白,她怔怔的看著明霞,道:“姐姐,你莫不是在騙我?”明霞冷冷道:“我為什麼騙你?男人嘛,都是這樣的,放著金枝玉葉的公主、有權有勢的尊貴不享,不識好歹的戀著你,他不傻嗎?以前是圖個新鮮,現在終於嘗著女人的甜頭了,你哪裡還入得了他的眼?”
沈若雪登時如陷冰窟,呆呆地立著一動不動。鳳珠不忍,悄悄拉拉明霞的衣袖,似乎在懇求什麼,明霞推開她,作出無可奈何卻又堅決的神態,並狠狠瞪了鳳珠一眼。
“我要找到他,我要他親口把這樣的話說給我聽,”沈若雪忽然喃喃地說:“姐姐,我要聽他親口說給我。”她手中的茶碗隨手掉落在地上,摔成了幾片,看著滿地的碎瓷,她欲哭無淚,宛如看著她破碎的心。
明霞不動聲色地道:“若雪,想開點,你就當那一段日子,是他陪你玩了一場,誰知道是誰占了誰的便宜呢,何必要去找他,去自討那場羞辱?再說,駙馬府哪是你能進出的地方。好了,你累了吧,先坐在這兒歇一歇,一會兒去我那裡睡上一覺,瑤娟一去,正好可以讓你跟我們住在一處。鳳珠,咱們走吧。”鳳珠回頭看著傷心欲絕的沈若雪,滿眼是同情與憐惜,明霞拉著她腳不沾地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