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雪哭了許久方才漸漸止住,小梁都尉遞給她一塊絲帕,又懇切地說了一句:“真的對不起。”沈若雪搖了搖頭,道:“你不用過於自責,其實那時若不是你來酒樓解圍,我和明霞姐姐也是一起走了這條路,隻是,隻是到頭來卻害得她一個人死的這般淒慘。”說著,眼淚又斷線一般落了下來。
良久,她仰天歎了口氣,幽幽道:“命啊,既然知道結果是這樣,我也隻得罷休。給明霞姐姐做個衣冠塚,早日離了京都便是。”
小梁都尉靜默片刻,道:“明霞姑娘是死了,難道,你不想找回你的簪子再走嗎?那朵四郎親手給你雕刻的紫茉莉花,他送給你的唯一的信物?”
沈若雪身子一顫,喃喃道:“是啊,我要找回我的簪子,笛子沒有了,我隻剩下這根簪子,不能把它丟在這裡。還有婆婆和鳳珠,沒有了明霞姐姐,她們怎麼辦呢?王大嬸的病還沒有好,酒樓的生意好容易有點起色。”
小梁都尉微笑道:“是啊,還有這麼多麻煩事要你安排,你怎麼走得了?”
“可是,”沈若雪道:“可是公主那邊,會輕易放過我嗎?她會讓我留在京都嗎?”小梁都尉笑著坐在了她的身邊,柔聲道:“隻要沒人提起,她怎麼會知道人找沒找到?你把她看的太不得了,她也不過是深宮裡的一個小女子罷了。沒事,不用擔心。”
沈若雪抬眼看著他,忽然溫柔地道:“這件事,以後你不可再說對不起,不要放在心頭一味的自責,你已經儘力了。”小梁都尉看著她,目光中一陣感動,笑道:“你……你真是個奇怪的女子,自己都傷心成如此模樣,還顧及我的感覺。”
“呀,你怎麼就不顧及我的感覺呢?”翩翩笑著推門走了進來,後麵跟了兩個捧著酒菜的夥計,她笑道:“菜肴都要涼了,你兩個隻顧在這裡又哭又說的,把我置於何處啊?”小梁都尉一驚,低聲道:“你在外麵偷聽?”
翩翩掩口笑道:“我什麼也沒有聽見,隻聽見了最後一句,怎麼,你想給我講一講?那我很樂意聽一遍。”小梁都尉看了看沈若雪,笑向翩翩道:“老子知道你的耳朵很靈,可我也知道你的嘴巴也很嚴密,對不對?”翩翩斜了小梁都尉一眼,偏頭道:“那要看你今天能不能哄我開心。”
小梁都尉大笑,道:“說的老子快成太白坊的孌童了,我哄你開心,你給我銀子嗎?”聽他這樣講,沈若雪忍不住哧地破涕為笑,翩翩也笑著朝小梁都尉身上擰了一把,罵道:“你這個壞小子,什麼時候都沒有好話。”
三人坐下,翩翩提起酒壺先給沈若雪斟了一杯酒,忽閃著一雙秋水般的眼睛笑道:“我知道你是女扮男裝,咱們敞開了說話,不必顧慮。聽說近日富貴酒樓出了一個小桃花娘子,是不是你?”沈若雪道:“讓姐姐你笑話了,這是那些酒客胡亂叫的。”翩翩笑道:“你不必過謙,我這裡恰好有琴,不如彈一曲讓我聽聽如何?”
小梁都尉皺眉道:“她心中有事正在難過,哪有閒情彈曲給你?”翩翩白了他一眼,嘲弄道:“怎麼?你覺得奴家不配聽她彈奏嗎?”沒等小梁都尉開口,沈若雪連忙道:“姐姐說哪裡話,我也正想趁著這個機會請姐姐賜教。”翩翩起身便走到屏風邊,掀起了一方遮塵布,露出一架精美的秦箏。小梁都尉向沈若雪搖頭示意她不用理翩翩,沈若雪看了看他,還是走了過去坐在箏前,停了片刻,撥響了箏弦。
弦音悠長,清脆,如行雲流水般頃刻間回蕩在四壁,卻又透著濃濃的哀傷,隻聽沈若雪曼聲唱道: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澗濱。啾啾常有鳥,寂寂更無人。淅淅風吹麵,紛紛雪積身。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
翩翩聽著,讚許的點了點頭,看小梁都尉默默地低著頭自斟自飲,便向他身上碰了一下,悄笑道:“放著這麼一個才藝佳好的小女子,我就不信你不曾動心。”小梁都尉端酒杯的手微微頓了一下,沒有作聲,將酒一飲而儘。
翩翩看著他,目光中掠過一抹狡黠,又在他耳邊悄笑道:“你恐怕是早已把持不住了吧,要不要我灌醉了她幫你成其好事啊?”不料小梁都尉的臉色突然一變,喝道:“閉嘴!”將手中酒杯重重的放在了桌案上。
箏音頓停,沈若雪困惑不解地看著他們兩個,翩翩忙笑道:“我跟小梁都尉開句玩笑,他當了真了,沒事沒事,果然不愧是小桃花娘子,你彈得好極了,可比我們這太白坊上流的樂姬,唱的是什麼曲子啊?”沈若雪淡淡一笑,道:“我獻醜了,唱的是一首唐詩。”翩翩拍手笑道:“呀,唐詩,你一定讀過很多詩書,果然不俗。”
沈若雪款款站起,指了指屏風背後,微笑道:“姐姐定然也是滿腹經綸,還讀過那麼多的醫書。”翩翩橫了小梁都尉一眼,冷笑道:“我那些醫書還不如燒了,沒的整日做東郭先生救無情無義的中山狼!”
小梁都尉沉著臉,譏諷道:“東郭先生也是你自己願意做的,誰也沒求你!”翩翩冷笑一聲,也譏諷道:“是啊,我算什麼,這滿京都的勾欄院,間間都有人盼著被你接入府裡快活一夜去呢!”小梁都尉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冷冷的道:“是嗎?那你倒說說看都是哪個,老子這就全接回去!”
沈若雪怔怔地看他兩人鬥口,不知道該如何勸解才好,卻見小梁都尉猛然起身,上前便拉過了沈若雪的手,頭也不回的就往外走,道:“咱們離開這鬼地方,以後你不要再往這裡來了!”翩翩一個箭步攔在了門前擋住小梁都尉的去路,冷笑道:“你可從來沒有對我這麼體貼過!既然這樣,就不怕我的嘴巴忽然間不嚴密了?彆忘了,越是我們這種鬼地方,閒言碎語越是傳的飛快!”
小梁都尉聽了這話,目光登時陰鬱下來,冷冷的盯著翩翩,緩緩道:“你是在威脅老子嗎?你可以嘴巴不牢,但是,休怪老子從今往後再不認識你!”
翩翩愣住,她像是第一次見到小梁都尉似的看了他半日,終於歎了口氣,喃喃道:“你也從來沒有對我這麼凶過。我最怕你這樣講話了,是奴家不好行不行?你二位且都上座,”說著,若無其事地笑向沈若雪道:“你不知道啊,咱們小梁都尉難侍候著哪!”
沈若雪因聞知明霞已死,心情悲傷低落,小梁都尉心情似乎也不是很好,話非常少,翩翩心裡生著氣,三人隨便喝了幾杯酒便不歡而散。出了太白坊沒走過兩條巷子,天空又絲絲縷縷的飄起了雨,沈若雪和小梁都尉並肩躲在了一家藥鋪的屋簷下,眼望雨幕,沈若雪輕歎一聲,道:“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細雨密如愁,這人世間的許多事,竟然都如此難以預料,往後還會怎樣,想來真叫人有些後怕。”
小梁都尉轉臉看看她,又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輕輕道:“我曾經也這麼想過,人豈能跟天鬥?既然如此,索性破釜沉舟,與其坐以待斃,反不如奮力搏一場。慢慢的,發現老天其實也是吃軟怕硬的,你真的心一橫無所畏懼,他也會讓出一步使事情有所轉機。”
沈若雪點了點頭,喃喃道:“可是……可是我隻是一個小女子,哪能事事都如你一般充滿勇氣,我會害怕。”小梁都尉笑道:“誰說我事事充滿勇氣,我也會害怕。什麼都不怕的是神,不是人。”他拂了拂身上被濺上的雨水,忽然卻又抬步走入了雨中,在雨裡回頭向沈若雪笑道:“我先走了,這些日子我常去你那個好地方呆著,有事的話就去那裡找我吧。”
沈若雪知道他說的好地方,就是自己帶他去的那段廢棄殘破的城牆,不由會心的一笑,又忍不住揚聲問:“你還會去酒樓嗎?”小梁都尉已在雨中走遠,他遠遠地回過身來,招手喊道:“會!”很快轉彎不見了。
沈若雪獨自立在房簷下,聽著沙沙雨落天街的聲音,心裡回味著小梁都尉講的話,這個貌似玩世不恭、放蕩不羈的少年,自幼便沒有父母可以依靠,雖說也是錦衣玉食,可是小小年紀,要自己麵對多少困境才總結的出這麼堅忍的道理,心裡不由對他生出欽佩之情。
隻是,她也敏感的察覺,小梁都尉現在似乎是在刻意與她拉開了距離,再不像前些日子那樣無拘無束地放肆的與她談笑,甚至隱約在回避她什麼似的。但在看自己時,他那雙清澈的眼睛裡充滿的關切,分明卻又比過去深了許多,真的好像是四郎的眼眸。想到謝承榮,她伸出了一隻手,讓簷外的雨滴打落在自己的掌心,好像是一顆顆晶瑩的淚珠,暗暗道:“四郎,你會在天上見到明霞姐姐嗎?”